那天祁阳讲了许多许多话,比顾晓认识他这半年加起来的话都多。
讲自己的爸爸是如何酗酒,如何打骂他们母子三人;讲妈妈是如何绝望,最终抛下他和哥哥便逃离了那个魔窟;讲他这么多年,拖欠学校的学费,被老师在走廊罚站,受同学的白眼。
妈妈走的那个晚上,还给正在做功课的他端去一碗热牛奶,说,“我们阳阳最乖了,以后要考个好大学呢。”
他乖巧地应着。
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响了一声,然后归于沉寂。等他终于意识到什么,妈妈早就不知去向。
那年祁阳十岁。
讲到最后,那双眼睛泛起了水雾,眼角的红色愈发深,最终落下一滴泪来。
顾晓伸出手拭去那滴泪。
“你恨她吗?你母亲。”顾晓轻声问。
祁阳摇摇头,妈妈也只是一个平凡弱小的女人。可恨的是那个男人,那个他生理学上的父亲,却半分做父亲的责任都没有尽到。
“或许我们对她来说,真的是很重的负担。前半生背负着我们,已经过得这么艰难,后半生也该抛下我们,过些轻松的日子。”祁阳苦笑了一声。
顾晓曾经总觉得,为什么父母总是在外面忙碌,钱难道还不够多吗,钱比陪伴自己的孩子更重要吗?
她多么希望自己是一个普通家庭的孩子,父母是普通的上班族,每天下班回家能陪她玩,教她读书写字。
钱和爱,似乎是不能共存的。想要有钱,就没时间去爱;爱得多了,便没时间赚钱。
她总以为没钱了就会有爱。
原来,钱和爱也可以都不存在。
只剩下无休止的争吵打骂,像一个黑洞一样吞噬着人的生命力。
顾晓想起第一次见祁阳的那天,流水的豪车边他提着个破旧的蛇皮袋子,表情凝重,眼睛里却似有火在燃烧。
祁阳和顾晓见过的每个男生都不一样。
一开始接近他只是觉得好奇,好玩。后面坚持每天去帮他补习口语,也只是觉得人不能失信。
但方才祁阳对她说了这许多掏心窝子的话,她心里也悄然发生了一些变化。
那天晚上祁阳没回学校,王叔冒充家长替他请了假。祁阳躺在客房的床上,柔软的床垫让他产生了一些不真实感。
翻来覆去的,脑海里尽是顾晓挡在他前面的背影。
自那天起,祁平国像尝到了甜头似的。
隔三岔五的就在校门口给祁阳打电话要钱,不拿钱来便要硬闯进学校里。祁阳每每都有想报警的冲动,顾晓总劝他说归根结底也是自己的父亲,警察又能拿他怎么样呢。等到上了大学离开这座城市,大家也就一刀两断了。
因此顾晓替祁阳支付给祁平国的钱越来越多,到最后祁阳不得不拿个本子用作账本,记下这一笔一笔的债务。
天气渐渐热起来,六月份的某个晚上,凌晨一点钟,顾晓忽然打电话给祁阳。
响铃两声又迅速挂断。
真是疯了,祁阳估计早就睡了。
但很快祁阳的电话就回过来,“怎么了?”恰逢周五晚上,其他室友都回家了,只有他在学校留宿。
“能出来吗?”
祁阳愣了一下,这会宿舍大门早就落锁了,校门口值班的保安也不会轻易放人出去。
“不能就算了。”
“能。”
挂了电话,祁阳蹑手蹑脚地换上自己的衣服,然后出了宿舍,直奔宿舍区后面的矮墙。个子高的人做起这种事总是得心应手,不怎么费力便翻出了宿舍区。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避开巡逻的保安,贴着学校的围墙走了一段,走到食堂后面,有一个小小的铁栅栏门。踩着门上的横杆便一跃而出,身轻如燕。
路边停靠着一辆出租车,顾晓坐在里面等他。
祁阳拉开车门,有些诧异。
顾晓穿着件白色缎面的抹胸礼服,露出白皙的、线条优美的锁骨,每一缕头发都精心的烫卷过,头上带着个精致的公主皇冠,脸上化着淡淡的妆,手上提了一个小巧精致的手提包,包上还点缀着几颗珍珠,脚上是一双七八厘米高的银色细闪高跟鞋。
“看什么,上车啊?”
一路上司机都在通过后视镜观察他们,猜测两人之间的关系。女生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孩子,男生嘛,一看就是个普通学生。司机脑海里忍不住上演着狗血剧场。
夜里空气凉爽,司机也没有开空调,四扇车窗全都降下来,空气里咸咸的海风味道渐浓。
等到他们在海边下车的时候,祁阳都觉得很不真实。
顾晓脱了高跟鞋提在手上,深一脚浅一脚,东倒西歪地在沙滩上走着,祁阳跟在她后面,提着她的裙摆,免得她不小心踩到。
那一刻祁阳觉得自己像婚礼上帮忙提裙摆的宾客,在新娘身后目送着她和新郎,交换戒指,许下一生一世的诺言。
海浪一下一下地翻涌上来,发出哗哗的水声,顾晓站定,面朝着大海,祁阳发现她竟在哭。
从无声的流泪,到蹲下去号啕大哭。
祁阳有些手足无措,慌乱得要命。安慰人并不是他擅长的。
最后他半跪在顾晓身边,将她揽进怀里,轻轻摸着她的头,像安抚一头受伤的小兽。
不知道过了多久,祁阳觉得怀里人的哭声渐渐小了,变成了微弱的抽噎声,然后平静下来。
两个人并排坐在沙滩上,看着面前的海水起伏,长长的裙摆还是沾满了细沙。
“我今天过生日。”顾晓轻叹了一口气,声音还带着些哽咽。
“在家里的一家酒店办的生日宴,我爸妈说会来参加宴会的,他们还请了很多朋友来,大家围着我唱生日歌,祝我生日快乐,递到我手里的礼物一件比一件昂贵。”
她突然自嘲地笑了一声,“我一直看着宴会厅的大门,我爸妈始终都没有来,最后打电话告诉我说实在是有事耽误了。每一年都是这样。”
又苦笑着重复了一次,声音里含着浓浓的悲伤,“每一年都是这样。”
“小时候最喜欢和爸妈来海边了,一家三口走在沙滩上,真美好啊。可惜长大了再也没有这么美好的时刻了。”
祁阳安静地听着,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慰她。至少她还有优渥的物质条件,比自己这种什么都没有的人,说到底还是要强一些。一个更惨的人去安慰不那么惨的人,似乎显得有些滑稽。
“生日快乐。”
“谢谢。”
祁阳还不明白,孤单就是孤单,难过也就是难过,物质上的富足并不能满足情感上的需求。
但只缺失情感,和物质情感都缺失,到底不能一概而论。
钱和爱,似乎永远是两个矛盾的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