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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师父

  • 作者:云偃
  • 发布时间:2023-04-05 13:04
  • 字数:104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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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侯府上下一片死气沉沉。

往年的正月里,正是侯府迎来送往官场应酬最热闹的时候,可是如今却闭门谢客多日了。万川仍是全身覆盖着冰霜,毫无生命迹象地躺在床榻上。他的呼吸和脉搏全都没有了,从外观上已经看不出究竟是死还是活,只有胸口上那片云雾的颜色还在一日日加深。

颜色还在一日日加深,说明人还活着——这是夫人聂氏每天自己对自己要说无数次的话。她已经连续几天不吃不喝不睡,就这样坐在儿子的床前,坐成了一只静物。她现在很少流泪,也很少说话,甚至很少有动作,可是人却憔悴得几乎脱了相。

五天过去了,侯爷对那个名叫殷九的神秘少年渐渐不再抱希望,开始与管家悄悄商量万川的后事,只是得背着夫人和女儿。

第六天的傍晚,殷九赶回来了。

夫人的贴身婢女报喜一样飞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禀报说殷少侠回来了。夫人听后呆了好一阵子,本以为两只眼睛早就枯死了,再也湿润不起来了,结果两行眼泪刷刷地就流了下来。

她自己也不知道对那婢女都吩咐了些什么,话都说乱了,又要亲自去门上迎接。可是就在起身的一瞬间,她双眼突然一黑,两只脚也仿佛不在自己身上。接着,整个房间都在她眼前跌倒下去。

夫人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等她挣扎着醒来时,第一眼看见的是红眼圈红鼻头的丈夫和女儿。

她的心沉了下去,试探着问:“川儿呢?”

侯爷紧紧握着夫人的手,那手绵软无力,如冰块一样冷。他说:“你放心,啊,咱们的川儿救回来了。”

夫人喜极而泣,忙起身要去看儿子。可这时她发现头像灌了铅一样沉,被子一掀开,整个人冷得抖到了一起。她这才明白自己正在发高烧。

侯爷的眼睛这时更红了,颤声说道:“你看看你把自己熬了什么样?川儿好了你却垮了……”

可夫人还是不管不顾地去了,那种母子之间天条定下的本能让她片刻都不能多等。

殷九此时也在房间里,就坐在万川的榻前,见夫人进来便起身行礼。侯爷告诉夫人,此番多亏了殷少侠万里迢迢寻找解药,又日夜兼程地赶了回来。他还怕贼人再度使诈,特意索要了双倍的量,是自己先服下试过无误后才给川儿用的。

夫人听得早已泪流满面,却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又要屈膝跪下,众人忙忙搀扶住。

这时,床榻上传来游丝般虚弱的一声“娘……”夫人给这一声“娘”唤得万箭穿心,一头抢到了榻前,扑在儿子身上号啕不止。

接下去的几天,殷九日日过府为万川清除余毒。万川果真好起来,话也渐渐多了,又嫌屋子里闷,直嚷着要出去玩。映月每天在房里陪弟弟玩笑解闷,侯爷和夫人悬着的心也终于落了地。

这天傍晚,殷九从万川房间出来正要离去,忽然被叫住。一看,是侯爷和夫人。夫妻两人连一个侍从丫鬟也没带,显然已经在穿廊上等候他多时了。

殷九见了礼,又将万川的病情一一告知。夫人笑着说:“川儿交与少侠料理,我夫妻二人最是放心不过的。”她顿了顿,朝身边的丈夫看了一眼,随后说道:“今日在此恭候,只因为我夫妻二人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殷九垂手而立,神情恭敬而肃穆。于是夫人继续说道:“川儿的性命多亏了少侠相救,此番恩情我夫妻二人铭感五内,是永生永世也不敢忘的。只是——你也看到了,这侯府虽然外表光鲜,实则内外皆是暗流涌动。朝堂上的事我不便和少侠多说,单是上官族内,各家看似和睦,其实也是各怀鬼胎。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这侯爵之位,又有多少双手脚明里暗里给川儿使绊子!”夫人言辞激动起来,侯爷揽住她的肩膀,手安慰地拍了拍。她于是平复情绪接着说道,“这一次又不知是得罪了江湖上的何人何事,可怜我的川儿小小年纪就遭到这样的毒手。可是躲过了这一次,还不知道会不会有下一次,下下次……”说着,夫人又哽咽起来。

“夫人的意思殷九明白了。”这个十几岁的少年抬起头来,善解人意地看着夫妻二人。他并没有将万川中毒的真实缘由告诉他们,可是这一次的事情也让他明白,万川的确时刻都处在危险之中,自己的任何疏忽大意都可能导致无法挽回的后果。所以,他必须得想办法留在万川身边才行。既然今日夫人说到了这里,于是他也就顺着夫人的意思说了下去:“如果侯爷和夫人不嫌弃在下出身草莽,肯赏给在下一份差事的话,殷九愿意在侯府当个护院,守护侯爷、夫人,还有公子和小姐的安全。”说罢,他一躬及地。

侯爷和夫人听了大喜,侯爷忙说:“以少侠的本事,小小护院实在是委屈了,老夫择日便在军中给少侠谋个官职!”

殷九面露难色,回道:“小人一介江湖草莽,怎可去军中任职?还请侯爷切勿费心。”

侯爷正欲再劝,夫人忙给丈夫递了个眼色,接话说:“殷少侠乃是江湖性情,自是无拘无束惯了的,怎可受朝堂束缚?可毕竟少侠对侯府有大恩,若真让少侠只当个护院仆从,传出去难免落人话柄,说我靖安侯府背义忘恩。”夫人想了想,便笑了,似乎一个两全其美的主意上了心头。她说:“川儿自小便体弱多病,我这为娘的时时刻刻无不为他悬心。若是少侠愿意屈尊留在侯府,教给川儿些拳脚上的功夫以强健体魄,那便是再好也没有的了。”

殷九低头不语,似乎还在犹豫。夫人笑着说道:“我不求川儿将来能如少侠这般英雄无敌,只求他能健康长大,别再病病殃殃的。让川儿拜你为师,一来是想将少侠列为侯府西席,阖府上下必以夫子之礼加以礼遇。二来——少侠不要怪我唐突,做娘的免不了有些私心——也是希望川儿能得少侠庇佑,我和侯爷也不必再日夜为他担惊受怕。当然——”夫人连忙补充,“少侠若是另有打算,我夫妻二人也不便强留。只是少侠大恩无以为报,惟让侯爷修书一封,少侠凭此书信到各州府任意一家万通钱庄,账上银钱可随意取用。”

殷九见夫人和侯爷如此恳切,而设法留在侯府又本就是他计划中的事,于是行了大礼,毕恭毕敬地说:“承蒙侯爷和夫人不嫌弃,殷九惟有忝幸蒙恩,以报知遇了。”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放心下来,忙叫殷九不必拘礼,又与他闲话少时,当晚便命人收拾了一处极雅致的别院安排他住了下来。

02

晚上,夫妻二人回到自己的房间,侯爷将屋里的小厮丫鬟悉数屏退。夫人知道丈夫必是有话要说,于是亲自服侍他洗漱更衣。

“侯爷想问什么便问吧。”夫人替丈夫将外穿的长袍褪下,规规矩矩地挂在一个黄花梨透雕的龙首衣桁上。

侯爷笑了,说:“夫人都成了我肚子里的蛔虫了,我还没开口,夫人便知道我有话要问。”

夫人皱了皱鼻子,不似人前那般端庄拘谨,脸上竟是一副少女般活泼调皮的神态。她说:“我不但知道侯爷有话要问,还知道侯爷想问我,为什么要让殷九那孩子留在府里给川儿当师父。”

侯爷大笑,点头称赞:“咱们月儿的鬼精灵,果然都随了她娘了。”

夫人拉过丈夫的手,二人在床沿边坐下。她的眉间仿佛又罩上了忧虑之色,说:“侯爷觉不觉得,这次的事情处处都透着古怪。”

“夫人何出此言呐?”

她说:“首先是川儿中毒中得古怪。侯爷你高居庙堂,从不涉足江湖,川儿何以会招致江湖人的毒手?接着又神兵天降地来了个古怪的殷九。谁都解不了的奇毒,偏偏他去了五六日就带回了解药。可这药是从哪里来的?他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为何会有这样的本事,又究竟是受了侯府什么恩德三番两次出手相救……这些话咱们明着暗着问了好几次,可是每一次都被他搪塞过去了。”

侯爷听罢沉默了半晌,这些问题他又何尝没有想过,于是更加困惑,便问:“既然夫人疑心殷九,那为什么还要将他留在府里呢?不如赏些银钱,早日打发了算了。”

夫人摇了摇头,“要是钱能打发,那倒简单了。何况以他的本事,若只想要钱,就是把这王城里的钱庄都搬空怕也不是什么难事。”

“可是我们现在连他的底细和目的都不清楚,就这样留在府里……”侯爷神色忧虑地沉吟道,“起初我本想在军中给他个职位,这样也方便控制……”

“是妾身自作主张了。”夫人低眉说道。

“诶,无妨。”侯爷将妻子的双手捧在自己的手心,“你我夫妻多年,怎倒说起这么外道的话了?夫人一向思虑周全,料想必有缘故,只是为夫还不明白。”

“侯爷可还记得曾跟我说过,殷九带回来的解药是两人的分量,他是自己吃过以后才给川儿服下的。”

“不错。”

“虽然殷九的身份意图不明,可是看得出来他绝没有加害川儿的意思,否则怎么会亲身为川儿试药?”夫人说,“况且,听月儿说,此人早就对侯府了解得一清二楚。侯爷细想,那孩子如果真想做什么对侯府不利的事,岂会等到现在?再说以他的身手,别说加害川儿,就是取咱们阖府上下主仆的性命又有何难?”

侯爷虽然赞同夫人的说法,可是仍然免不了听得脊背发凉。

夫人继续说:“无论如何,这次的确是他救了川儿的性命,我感激他的心是真的。而且今日他答应得这么痛快,我料想,就算我们不留他在府里,想必他也会时时刻刻关注着侯府的动静。与其如此,我倒情愿把他放在眼皮底下。”

“夫人想得周到。”侯爷说,“只是他接近川儿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夫人摇头叹息,说:“眼下还不得而知,不过——”她将声音压得更低了些,“我就是隐隐觉得,这件事可能和川儿的身世有关。”

侯爷扶妻子躺下,又帮她盖好被子,安慰说:“夫人别多想了,川儿已经六岁了,还什么身世不身世的。川儿就是我上官仁的儿子,是咱们俩的亲生儿子,以后我的爵位是要传给他的。”

“侯爷说的是,”夫人点头,眼圈有些微微的发红,“只是川儿从小体弱,我是担心以后……要是川儿有个哥哥就好了。月儿虽好,可毕竟是女孩子,将来是要嫁人的。哎,川儿本来是应该有个哥哥的,要是他还活着,现在应该也和殷九那孩子一样大了……”夫人说着,两行眼泪缓缓地从她眼角爬了出来。

“夫人——”侯爷长叹一声,轻轻将妻子眼角的泪水拂去,“好端端的又提这个做什么……”

“我看殷九那孩子也挺好。”夫人说,“若是他真跟咱们家有什么缘分,只希望他能护着点两个孩子,我也就没有别的指望了。”

侯爷将夫人的手握得更紧了,他说:“夫人你放心,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会好好保护你还有月儿川儿的,啊。”

夜已经很深了。这天晚上夫人睡得并不安稳,她反复梦见自己那个没有来过世上一天的儿子。侯爷这一宿干脆没睡,他也想起了那个孩子——如果他还活着,可不是就跟殷九的年纪差不多大吗?他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难过和愧疚,因为当年正是他的一个决定便要了那孩子的小命。

这世上没有谁敢给堂堂的靖安侯出选择题,可是当年那个面目可憎的接生婆却给给他出了最残忍的一道。

夫人又被梦魇缠住了,满头大汗,口中不断地呓语。他将妻子抱在怀中,自己却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沉默地流泪。他从来没有后悔过当初的决定,现在也一样,只是今晚他还是被那句话给蜇到了,蛰痛了——

“要是他还活着,现在应该也和殷九那孩子一样大了……”

03

殷九要留在侯府的消息很快传到了万川的耳朵里,可把他高兴坏了。从此他再也不肯好好呆在房间里休养,整天嚷着要出去学功夫。

夫人给他缠不过,只好让他先行了拜师礼。她知道儿子哪里是真心要学什么,不过是想多个玩伴,所以嘱咐殷九也不必太当真,带着他活动活动筋骨也就是了。可是万川却一点也不含糊,成天师父长师父短地缠着这个只比他大六七岁的男孩。从那以后,殷九走到哪里,万川就跟到哪里。映月便取笑弟弟,说他简直就是他师父的跟屁虫。

侯爷和夫人看着也高兴,说殷九带川儿越来越像哥哥带弟弟了。以前侯爷总是担心,万川从小只跟映月一起玩耍,虽然月儿对弟弟百般照顾,可是川儿难免会缺乏一些男子气概。而剑泽和镜明那两个堂哥,对川儿不是欺负就是捉弄。现在好了,有殷九带着,老父的心也终于可以放进肚子里了。

夫人常常笑吟吟地看着儿子,果真像个小跟班儿似的跟在殷九屁股后面出来进去。每到这时,她便神往地对丈夫说:“这个年纪的小孩子,总是喜欢缠着大孩子的。我小时候也是这样屁颠儿屁颠儿地跟着姐姐。她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我就故意可怜巴巴地看着她,也不哭也不闹,但是每次都能占到姐姐的便宜。”夫人说到这里时,总是会轻轻地笑起来,可是侯爷却总能从妻子的眼睛里捕捉到一丝不着痕迹的感伤。他拉过妻子的手,故意逗她,“可是你现在不用可怜巴巴地看着我,却也总是能占到我的便宜。”说完夫妻两人就一起哈哈大笑,好一阵子都停不下来。

半个月后,万川终于痊愈了。可是他并不知道,与此同时,自己的好日子也过到头了。

这天早上,万川像往常一样,一睁开眼睛就跑去了殷九的澜山院。进了门,也顾不上请早礼,忙兴奋地问师父,今天是去河边挖泥鳅?还是去山上采青枣?还是去麓水寒塘驯玉虎?

万川满怀期待的眼睛一眨一眨,无论哪个都好,反正他已经等不及了。可是殷九的回答令他大失所望。哪个都不是。那今天做什么?院子里扎马步。

万川发现,看着自己扎马步的师父和平时带自己挖泥鳅采青枣驯玉虎的师父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不仅变得凶巴巴的,还充满了暴力倾向。万川在扎马步时,他就拿着一根藤条站在一旁。下蹲不够深,挨一下;腰背没挺直,挨一下;走神儿,看猫儿狗儿打架,又挨一下……短短一个上午,万川挨了这藤条无数下的打。

晚上,映月看见弟弟没精打采地从外面回来,便笑着揶揄说:“小伙子今天怎么不痛快?是捕的雀儿飞了,还是捉的鳖跑了?”

万川不理,气呼呼地往桌前一坐,撸起袖子给姐姐看。映月一看,马上“哎呦”一声,只见万川原本白白净净的小胳膊上,被藤条抽出了一道道粉红色的檩子。她马上想起今天丫鬟说殷九师父让川儿在院子里扎马步的事。万川的性子她最知道,从小被全家当成宝贝,早就皮惯了,有时连父亲都管不了,他要是肯老老实实吃这种苦那才怪了。只是她没想到,平日里沉默寡言不喜不怒的殷九,认真当起师父来还挺严厉的。

映月检查了一下弟弟的伤势,其实伤得也不重,只是万川皮肤白,捏一下碰一下都会发红。她于是取来药箱,忍住笑,一边给弟弟涂药一边说:“肯定是你三心二意不好好练功,惹了你师父不高兴。这次算轻的,下次嘱咐殷先生下手再重点。”万川自知理亏,也不分辩,把头往旁边一别,不让姐姐看见自己的眼泪儿在眼眶里兜圈圈。

万川挨打的事很快就被侯爷和夫人知道了。侯爷一听,那还得了?!他的川儿他自己都舍不得碰一指头,他殷九竟然敢随意体罚,当即就要冲出去与其理论。夫人忙把丈夫拉住,说:“学功夫哪有不受伤、不挨师父打骂的?月儿说了,殷先生下手不重,放心吧。”可是侯爷心里还是不痛快,夫人又说:“咱们从小把川儿保护得太好了,舍不得打舍不得骂,川儿难免顽劣些。我看殷九是有分寸的,而且川儿也听他的话,正好让他帮咱们收一收川儿的性子。”接着又提醒丈夫“男子汉气概,男子汉气概,男子汉气概……”侯爷听夫人如此苦口婆心地劝说,叹了口气,也只好作罢了。

04

接下去的几天,万川不是被命令扎马步就是站太极桩,从早到晚,叫苦不迭。夫人和映月悄悄来看过几次,只见万川头上顶着一摞书,腰背直挺,马步已是有模有样,只是表情甚是凄苦。母女俩想笑又不敢太大声,只好憋到没人的地方才敢一起朗声大笑。

这一天,万川终于受不了了,直嚷嚷说不学了,也不要殷九当自己的师父了。为表决心,还当众哭了一鼻子。

殷九没反对,只说既然如此,那就索性放个假,还说要带万川出去玩一天。万川一听说出去玩,马上收住悲声,忙问去哪里玩。回答说是麓水寒塘。万川刚想问是不是要去驯玉虎,可是话还没问出口,却发现庭院和房屋早已都在自己脚下了。

万川的脑筋没转过来,他不知道刚刚还在自己十几丈之外的榕树下密闭养神的殷九,是怎么样突然过来,又是怎么样将自己紧紧钳在胁下的。等他看清的时候,师徒二人早已经飞掠过大半个王城的上空,稳稳地落在了回龙寺里那座百丈来高的千佛塔顶端。

塔顶天高风疾,轻纱般的薄雾袅袅环四,萦绕不散。万川又害怕又兴奋,不敢睁开眼,却又忍不住打开一条缝。

殷九说:“川儿你快看!”

“川儿害怕。”万川的声音比猫儿叫声还小,两只手紧紧捂着眼睛,只留一条指头缝。

“男子汉大丈夫怕什么。”殷九说,“有我在,还能让你掉下去不成?”

万川只好慢慢睁眼去看,果然是一番从未见过的景象。透过薄雾,大半个王城尽收眼底。人都成了蚂蚁,在横七竖八的街道上挤挤擦擦;勾栏瓦肆也都成了扮家家酒的玩具,一个个小巧玲珑;还有城西那条河,蜿蜿蜒蜒流向城外,不知流向什么地方去了。

万川不觉看呆了,直到被几只燕雀叽叽喳喳吵闹着才回过神来。他问殷九:“咱们不是要去麓水寒塘吗?”

“这就去了。”说罢,殷九夹紧万川便俯冲下塔,半空中脚尖在一个刚放起来的纸鸢上轻轻一点,立刻又掠上了钟楼。万川这一次没有闭眼,兴奋得又喊又叫,所到之处惹得众人纷纷侧目。师徒二人就这样,两三个起落便出了王城,往后山去了。

天已经十分暖和,后山的林木也抽了绿芽,麓水寒塘俨然是一片春意盎然的景色。

殷九领着万川来到寒塘的岸边,此时刚过正午,波光粼粼的水面映得两人眼睛都花了。殷九捡起一块扁平的石片,侧着身子往塘里一掷,只见那石头在水面轻点了五六下,直飞到水中央才沉了下去。万川立刻拍手叫好。

殷九说:“我记得川儿最喜欢滑冰,可是这一冬天你因病没得玩,不如今日滑个痛快。”

万川看了看水面,又看了看殷九,说:“眼下都快三月了,哪里还有冰?”表情里省略的话是“你多半是糊涂了。”

没想到殷九却说:“有水就足够了。”

万川正摸不着头脑,只见殷九已经飞身出去,正如刚刚那个石片一样,在水面轻点了三四下便到了寒塘中央。可是他却没有沉下去,脚下生了桩子似的稳稳当当停落在了水面之上。

万川的嘴巴空张着,已经说不出话来。就在这时,似乎有风从殷九的背后汹涌吹来,他的头发、袍襟还有左臂空荡荡的袖子纷纷朝前翻飞而去。紧接着,他的脚下似乎环绕起风雪。风雪越来越大,迅速朝四面八方凛冽地翻涌扩散开去,所到之处,水面上瞬间结成了坚冰。转眼之间,整个寒塘已经冻成了一块巨大坚实的冰坨子。

万川早已经看得目瞪口呆,愣愣地站在岸边不动了。殷九眼带笑意地从冰面上走过来,手在万川直勾勾的眼前晃了晃,问:“如何?”

万川可是激动坏了,刚刚殷九带他在城里飞上飞下已经令他钦佩到不行,而现在这个将河水结冰的本事几乎要让他拿殷九当神来拜了。于是他连声地问这是什么功夫,又软磨硬泡非要殷九教他不可。

殷九说:“本来嘛是要教你的,可是现下我已经不是你师父了。”

“谁说的?!”万川嚷。

“你自己说的。”

“我什么时候说的?”

“吃完午饭说的。”殷九装作没看见万川急得通红的小脸,继续说,“吴管家、你姐姐、你娘,满院子的人都听见了。”

万川只好服软赔笑,一叠声的好师父,接着把三辈子的好听话都说尽了。殷九趁机说:“那你以后练功还偷不偷懒?”

万川一本正经地保证:“再也不敢了!”

回去的路上,万川又开始活动小心思。他话里话外跟殷九兜圈子,说只想学那飞上飞下,还有冻水成冰的本事,不想天天扎马步站桩子。殷九免不了又将“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的道理跟他讲述了一番。谁料万川却说起了曾经看过的那些话本。他说,话本里的人物都是跌落山崖,或者误入洞穴便寻得奇书秘笈,一练就成了绝世高手。怎么偏他就要从扎马步站桩子开始。然后他又眉飞色舞地询问殷九,有没有那种可以速成的奇书秘笈给他瞧瞧。

殷九听了,头一回觉得气不打一处来。他在万川面前蹲下来,正色道:“川儿你记着,永远也不要存这种取巧走捷径的心思。这世上或许有奇迹和天才,但你永远也不能指望这两样东西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只有不指望,你才能走得远、活得久。记住了吗?”

万川似懂非懂地看着师父,眨了眨他那双无邪的眼睛,小声应道:“川儿记住了。”

05

某天夜里,万川睡得正沉,突然感觉有人在轻轻摇晃自己的身体。他睁开眼,见一个模糊的黑影立在自己床前,登时吓得大喊。

“川儿别怕,是我。”

“师父?”万川揉了揉眼睛,诧异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殷九说:“你不是想学让水结冰的本事吗?我教你。”

万川看了看伸手不见五指的窗外,眼下深更半夜,又是阴天,连月亮都没有。他十分摸不着头脑,问:“现在?可是……”

“别可是了,”殷九不由分说地掀开他的被子,将他拽起来,“白天人多眼杂,我这功夫可是独门秘笈,不外传的。”

万川没办法,只好爬起来。他冲外屋喊:“姐……姐!帮川儿拿衣服和靴子!”

“别喊了。”殷九将衣服丢给他,“你姐不在这。”

“不在这?”万川忙趿了鞋跑去外屋,掌了灯一看,外屋的床榻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姐姐果然不在。

殷九说:“不仅你姐姐不在,整个侯府都空无一人,只有我们俩。”

万川急忙穿了衣服鞋子跑出去,侯府果然空空荡荡,原本应该在廊下值夜的小厮一个也不见了。他又要往正房跑,却被殷九叫住。

“爹娘呢?”万川带着哭腔问。

“他们自然也不在。”殷九说,“你好好练功,明天一早我保证你就能看见他们了。”

“保证吗?”万川的眼睛里结了一颗硕大的泪花,不放心似的又问,“爹、娘、姐姐、吴管家……明天早上都能看见吗?”

殷九点点头,然后抱了抱这个委屈的小家伙。

万川的脸埋在殷九的胸口,声音透过布料瓮声瓮气地传出来,又问:“那他们现在去哪了?”

殷九回答说:“他们都还在各自的房里睡觉,川儿看不见他们,是因为川儿现在正在自己的梦里。”

“……在梦里?”万川努力想要明白师父的话,可是这些话显然已经超过了一个六岁孩子的理解能力。

“川儿乖,等天一亮就能看见爹娘和姐姐了。”殷九说,“但是现在,川儿要跟师父好好学东西,知道吗?”

万川用袖子把眼泪揩了揩,点点头。

如那日一样,殷九又一次带着万川掠过王城上空,往后山飞去。万川发现,不只是侯府,似乎整个王城都空荡荡的,街道上连更夫都没有一个。不知是不是天太黑的缘故,万川能看见的范围十分有限。只有二人飞掠经过的地方,瓦肆勾栏、纵横街道才逐一出现,可是极目远眺却是茫茫然一片漆黑。

二人来到麓水寒塘岸边时,乌云已经散去,月亮出来了。殷九这时将万川拉到自己面前,神色异常庄重地说:“川儿,从今天开始,师父要教你一门很特别的功夫。但师父要你保证,这件事决不能对你我之外的第三个人说起,你能保证吗?”

万川此前从来没见过师父这样的神色,哪怕是自己马步扎不好惹师父生气时,也没有现在这样严肃。于是他小声试探着问:“连爹娘和姐姐也不行吗?”

“不行。”

万川很想问为什么,但他又有点害怕,所以只好点点头。

“很好,”殷九说,“如此,我便可以传你咒术了。”

“咒……术?”万川在唇齿间小声重复了几次,又问,“……咒术厉害吗?”

殷九被逗笑了,他抚了抚万川的小脑瓜,说:“这咒术乃是天地妙法之集,阴阳玄通之道。寻常的咒术师即便小有所成,也能缩地成寸撒豆成兵;再有所成,可以飞天遁地寻山探海,你说厉不厉害?”

万川听得两眼放光,连连拍手叫好,直嚷着要学。

殷九又说:“可是这咒术却并不容易学。即便是刚刚所说的小有所成,有的人花了几十年时间,而有的人甚至穷尽一辈子也做不到,更加没有什么取巧捷径可走,如此,你可还要学吗?”

万川知道师父又在因为那天的“奇书秘笈”之言敲打自己,不免自觉惭愧,羞红了脸,于是忙毕恭毕敬作揖说道:“川儿知错了,还请师父不吝相授,川儿自当勤勉。”

殷九点点头,说:“既然要学一样本事,必得首先知道它究竟是什么。川儿,我且问你,你可知我们身处的这个世界是由什么构成的?”

万川上齿咬着下嘴唇,懵懂地摇了摇头。

殷九让他盘膝坐下,闭上双眼,然后说:“这世间万物,皆是由阴阳二气幻化而成。所以,有天就有地,有日就有月,有男就有女……”

“有爹就有娘!”万川嬉笑着马上抢话来答。

殷九笑了笑,“你倒聪明,正是如此。”他接着说:“阴阳二气此消彼长,往复轮替,生灭更迭,于是这世间便由此形成了无数的‘灵’。在这些‘灵’当中,幸运的,成了山川草木、鸟兽鱼虫;更加幸运的,成为了如同你我一样的万物灵长。”

这时,万川睁开眼,问:“那不幸运的呢?”

“不幸运的,便永远游移在天地之间。”

“那他们真可怜。”万川的表情突然变得很忧伤。他沉默了一会儿,又问:“师父,那阴阳二气是哪里来的。”

殷九被问得愣了一下,然后回答他:“从‘道’中来。”

“‘道’又是什么?”

殷九摇了摇头,说:“‘道’乃是万物的本源,无人知其为何者,亦无人不知其为何者。”

万川开始挠头了,“师父,川儿不懂。”

殷九又说:“说无人知其为何者,是因为‘道’无法描述,也不可言说;说无人不知其为何者,是因为天地万物莫不生发于‘道’,又复归于‘道’……”他见万川已经开始打瞌睡,于是摆摆手,“算了算了,这个超纲了,以后你慢慢就懂了。”

“我们来说点简单的,”殷九说,“现在你继续闭好眼睛,但不许睡觉,我下面说的话,你不仅要用耳朵听,还要用这里——”他用手指点了点万川的胸口,继续说:“刚才我们所说的,那些散落在天地间的灵,其实它们并非不幸,因为它们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用,它们仅仅是存在于世间而已。而所谓的咒术,本质上就是与这些灵沟通,甚至驱策它们为自己所用的一种方法。现在睁开眼睛——”

万川睁开眼睛,看到师父摊开的手掌中似乎有白色光芒正在汇聚起来。接着,白光越来越亮,眼看着竟汇聚成一根半尺来长的冰凌。只见师父突然一扬手,那冰凌箭一样发射出去。万川的眼睛眨也没眨,可是仍没看清是怎么一回事。只听“铎”得一声响,几十丈之外的黑暗中立刻传来树干折断的声音。

“看清楚了吗?”殷九问。

万川的头摇得如同拨浪鼓。

殷九叹了口气,说:“我已经尽可能地慢下来了,真正的对战中,是不可能以这样的速度出手的。好了,现在再闭上眼睛,我们来拆解一下你刚刚看见的——”他说,“其实,我刚刚只是做了两件事——第一,将湖边的水汽凝结在掌心成为一只尖锐的冰凌;第二,以极快的速度发射出去击打那棵树。然而在这一过程中,我至少调用了三种不同的灵——聚集水汽的某一种灵;降低温度使之凝结的某一种灵;还有,以极快的速度令某物发生空间位移的某一种灵。”

“那么这些灵为何会帮我做这些事情?其实很简单,我念了一句话。”殷九自问自答,“我念的这句能够驾驭灵的话,在咒术中被叫做‘咒诀’或者‘咒语’。但要知道,咒诀可不是谁念都有用的,这个你以后会明白。除此之外,我还可以通过某些指法或手势达到同样的目的,那便叫做‘手诀’。至于有些咒术师还能通过符咒、器物来调遣灵,这个以后遇到了再说,现在说太多你也未必记得住……”

殷九这时停下来,睁开眼睛。万川的头鸡啄米似的不断栽下去,又被自己残留的意识不断地纠正。他的鼾声越来越响亮了,涎水爬出嘴角,爬向下巴,又拉着长长的黏丝滴在了前襟上。

殷九摇头叹了口气,却也只好安慰自己:川儿还小,不能着急。今天也只好先到这里了。

他站了起来,将衣袖一挥,两道耀眼的白光突然环绕在师徒二人身边。黑暗只被点亮了短短的一瞬,接下去,师徒二人便随着那白光一同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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