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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银瞳鬼使

  • 作者:云偃
  • 发布时间:2023-09-04 16:53
  • 字数:9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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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当天晚上,沈三爷将手臂做好了。那手臂的尺寸大小,是按照殷九的身材和年龄推断其骨骼长势计算得出的。三爷又调和了一种与殷九肤色相同的凝胶涂在上面,做出了皮肤的质感。从外形上看,与真正的手臂几乎没有差别。

殷九亲眼目睹了制作的整个过程,心下叹为观止。三爷告诉他,别瞧这一条手臂不起眼,里面是大有乾坤。不用说模仿人体骨骼所用的榫卯结构有多复杂,光是还原关节活动这一项,就需要齿轮传动的工艺连接上万个部件。而那些部件当中有的比米粒还小,最大的也不过比铜钱大一些,整体构造精密无俦。

沈三爷对自己的手艺颇为自负,因为这样的手艺没有几十年的功夫是练不出来的。用他的话说,害怕被人抄去学去的本事都不是真本事,因此他毫不避讳地任由殷九全程观看,看不懂的地方他还给耐心解释。到后来殷九也不问了,因为实在没有几个地方是他看得懂的。

手臂做好之后,三爷演示给殷九看。原来假臂上与断肢接触的部分有若干个不起眼的小小机关,这些机关受到肌肉的压迫便可以令手臂中的上万部件互相咬合传动,从而使末端的五根手指做出抓、握、捏等复杂的动作。殷九心中暗叹,世上竟有此等能工巧匠,这鬼枢千机的头衔果然名不虚传。

他摸着残肢之下宛如新生的假臂,心中百感交集。十几年来的肢体残缺,让他心里似乎也残缺了一块。从小到大,他害怕别人的眼光长久地看向自己,也害怕一阵风突然刮过让左袖子倏地飞起来。他尤其怕映月,怕她那双对世间万物一视同仁的温柔眼睛。她仿佛看不见他那条断臂似的,总是能够巧妙地避开触及他伤痛的一切话题和场景。可越是这样,越是如同在提醒他:他殷九是个需要被格外关照的残缺不全的人。

三爷最后给了他一本小册子和一只手套,嘱咐他按照小册子中记载的方法去锻炼残肢的肌肉,假以时日必能够灵活地控制机关。又说,虽然这手臂足以乱真,可仔细去瞧还是能瞧出端倪,所以平日最好还是带上这副手套。

殷九谢过沈三爷,即刻便要前往聆花楼。现在他看上去已与常人无异,隐在人群中再也没有一眼能被瞧出的特征了。

此时虽已长夜将半,而聆花楼内仍是笙歌鼎沸,一派纸醉金迷。今晚的客人似乎比以往还要多一些,可是老板娘却不在店里。殷九拉住一个伙计,摆出一张酒色之徒的笑脸,问他老板娘人在何处,还不来招呼大爷。那伙计陪笑着回他说老板娘病了,已经两个月没来看生意了。病了?殷九斜眼打量着那个伙计,怎么突然就病了?他突然换了张不高兴的面孔,掏出一沓银票在鼻子底下嗅了嗅,然后问:“这些白花花的银子也治不好你们老板娘的病吗?”

聆花楼里的伙计们最疲于应对的就是财大气粗的金主们,因为老板娘交待过,这些人都是些蠢材暴发户,只要他们肯把钱乖乖留在聆花楼,就是闹得再凶,也得好好伺候着,更不能动手。

伙计好脾气地跟殷九赔了几句不是,解释说:“嗐,瞧您说的。我们老板娘是真病了,但凡有一丝力气能爬起来也不敢让大爷您久等啊。最近店里的生意都是吟盏和木犀两位姑娘在做主,大爷您要什么玩什么跟两位姑娘说也是一样的。”

殷九瞧那伙计的神色不像是撒谎,想来他提到的那两个女人在聆花楼的地位必定非同一般,说不定知道些什么。殷九又问她们在什么地方。那伙计冲他竖起三根手指,神情带着几分倨傲,“三楼。”他简短地说,同时眉毛一挑,省略的话是:“就是不知道您够不够资格上去。”

殷九发现,即便老板娘不在,所有的客人依旧安分守己。他们各自呆在符合身份的楼层上宴饮,丝毫不敢跨越雷池一步。殷九觉得这些人很可笑,可是他们自己却觉得理所应当,毕竟违规矩的代价何止千百倍地超越其收益。所以在这些人眼里,遵守聆花楼的规矩就如同遵守当朝律令一样自然而然,甚至到了无需监督的程度。

也正因如此,当殷九拔足往楼上走时,没有人觉得有丝毫不对劲——谁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呢?

殷九刚上到三楼,便听见一人在粗声大气地吼叫:“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家王爷是来看你跳舞的,你就弹这么个破琴糊弄谁来?”

殷九听那人的声音浑厚深沉,中气十足。远远瞧去,又见他身型十分魁梧,猜想此人必是个力大无穷的高手。那大块头的身边坐着一位锦衣华服的公子哥,手里摇着一把折扇笑而不语,一看便知是那大块头的主人。他们身边围着不少统一装束的小厮,不用说,都是这公子带来的随从。

殷九走过去,明白了,原来这些人是在仗势为难一个弹琴的姑娘。这姑娘生得眉目如画,姿容俊秀,让人一看便移不开眼睛。她像是没听见那大块头说话,眼见被一群来者不善的男人围着,脸上也毫无惧色,依旧拿着块细绢轻轻擦拭琴弦。她身边一个老妈妈都要急死了,点头哈腰地小声恳求道:“哎呦我的吟盏姑娘,您快跳一个吧,小王爷咱们可得罪不起呀……”

殷九心里一沉,原来此女便是吟盏。

吟盏斜乜着眼睛,看了那老妈妈一眼,吓得那婆子赶紧闭了嘴。接着,又似笑非笑地看着小王爷,说:“王爷见谅了。”她这一句虽是道歉,可是语气中全是讥诮轻蔑,毫无歉意。又说:“这聆花楼虽然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地方,可也向来是我们演什么,客人便看什么。王爷今天想看奴家跳舞,不巧了,奴家今天不跳舞,只弹琴。”

她话还没说完,站在一旁的彪形大汉大吼一声“放屁!”说着便要张牙舞爪动起手来。小王爷阖起扇子往他胸口一竖,那大汉立刻成了只乖顺的猫,重新垂手站好。

小王爷轻声一笑,说:“那么依姑娘的意思,本王要怎样才能欣赏到姑娘的曼妙舞姿呢?”

吟盏继续擦那把琴,擦得极其认真。她擦几下就调弄调弄琴弦,同时嘴里说:“王爷可以多来聆花楼转转,赶上了不就看到了?”她这一番话说得轻描淡写,可是旁边的老妈妈听完脸都绿了,气都不敢大声喘,那样子十分受罪。

“好大的口气。”小王爷的笑容在脸上消失了,“要是本王今天必须看到呢?”

吟盏缓缓地抬起头来,仍是笑着。她双手重新放在了琴上,一双美丽的眼睛里瞬间杀气腾腾。殷九早就看出来她一点也不简单,她抚琴的手势是顶尖的乐杀术的起式,而那琴上的七根弦就是她杀人的利器。他看见吟盏的嘴唇动了动,那不是一句咒语,而是一句“找死。”恐怕那位小王爷还没有察觉到危险,他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只要轻轻拨下一个音,他,以及他身边所有侍从的人头瞬间便会被琴弦削落下来。

“她不跳我来跳。”这时,一个泠泠悦耳的声音从大厅尽头的屏风背后传来,一位身穿蝶黄色罗衫的娇容少女绕过屏风,款款走近了。

吟盏身边的老妈妈如同见了救星,甩着粉红色的手绢一头扑向了黄衣少女。“哎呦我的木犀姑娘,你可算来了——”她的破锣嗓音山路十八弯地拐下去,“好姑娘,快替我老婆子劝劝,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儿摆小姐架子呢……”说着眉飞色舞地朝吟盏努了努嘴。

一阵若有若无的桂花香味随着这少女的到来幽幽然悬浮在大厅里,可是殷九仔细一闻却又什么也闻不见,他心中暗自一沉。

那位名叫木犀的少女如同没看见这婆子,而是和吟盏碰了个眼色。吟盏脸上的杀气褪了下去,双手在弦上重新展平,又换成了平常弹琴的手势,看来她暂时不想要这些人的脑袋了。

谁知那小王爷并不甘心接受这个台阶。或许是他自小就呼风唤雨惯了,从来没有他要不到的东西,因此更不懂什么叫退而求其次;也或许是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和下人们的脑袋将会在顷刻间搬家。总之,他非但不知收敛,反而朗声大笑起来。

“本王也有个规矩。”他将木犀的头发掀起一缕放在鼻子下面闭着眼嗅了嗅,接着说:“那就是本王只要最好的。木犀姑娘当然也不是庸脂俗粉,但始终不是最好的。”

木犀听了脸色瞬间大变,怒气之盛犹甚于刚刚的吟盏。她紧捏着扇柄的手因为太过用力而变得毫无血色,那把苏绣小团扇在她手中被攥得瑟瑟发抖,所有人都察觉到了某种一触即发的危险。从她走出屏风那一刻,殷九就有了判断,这木犀的咒术并不在吟盏之下,所以他料想这个小王爷必定会死得非常难看。

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就是在这个时候突然传了来,“原来是梁小王爷到啦,有失远迎。”殷九循着声音望去,心里顿时一惊。

锦娘出现了。

02

旁观的人里,只有殷九一个人看清楚发生了什么。

锦娘原本是没有打算要现身的,可若非如此,那位梁小王爷恐怕早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在木犀手里了。

木犀用的是暗杀一类的咒术,这在所有咒术当中是最阴狠毒辣的一种,施咒者能在顷刻之间取人性命而丝毫不被察觉。就在梁小王爷去嗅她头发的时候,已经吸进了涂在头发上的某一种毒。倘若没有那一句“木犀姑娘当然也不是庸脂俗粉,但始终不是最好的。”那么这种毒就只会是一种花香。可那句话一说出口,木犀立时大怒,当下便要以咒术催动毒性来取他性命。

使用这种手法杀人,本来可以做得极其隐蔽,只是她怒气太盛,所用之咒术既刚且猛,不加匿藏,终究被殷九察觉。然而就在那梁小王爷全身骨肉瞬间便要化成一滩血水之际,锦娘却及时救了他一命。

她的突然出现着实让殷九吃了一惊。在他看来,木犀的咒术已不算弱,而锦娘竟然轻而易举地就化解了她全部的杀招。一种咒术去化解另一种咒术,本该是两种力量的激烈抗衡,可是她压制木犀时却连一个茶盏都没有打翻。而在场的其他人——包括梁小王爷自己——对此甚至毫无知觉。

殷九的胸口猛地悸了一下,若是连苍冥山庄的一个掌柜都如此了得,那么庄主江离又会是何等样的人物?他简直没办法想象下去。

那梁小王爷虽是草包一个,仗着他老子的权势狐假虎威,可聆花楼是绝不愿意得罪这样的人的。锦娘责备地看了两个姑娘一眼,接着又转过去巧笑盈盈地说了一堆的好听话。

她的手段显然要高明许多,几句话一说,又像是在调情又像是在奉承,可却明明白白地传达一个意思:就算是他老子到了这里也得规规矩矩,所以劝他还是趁早收了小王爷的架子,免得大家难看。

那小王爷也不是糊涂的,马上就认清了情势,明白自己远不是这八面玲珑的老板娘的对手。只得顺着台阶说几句不服不忿的空话,便带着自己的手下悻悻然地离去了。

两位姑娘似乎对老板娘的责备不以为然。木犀的脾气颇为急躁,一扭身不管不顾地径自走了。吟盏更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漠然表情,屁股如同长在了榻上,就那样坐着继续擦她的琴,连起身做做样子行个礼都不肯。

殷九心中烦乱,不知要如何去逼问出江离的下落。眼见吟盏和木犀两人的咒术已是不凡,那锦娘更加高深莫测。如果真要动起手来,他孤身一人未必占得到便宜。正待苦思无解时,忽觉右臂被人拉住,扭脸一看,居然是青山。

“你怎么……”殷九的话说到一半,见青山不住地给自己使眼色,便住了口。青山把他拉下楼,二人在大堂的一个偏僻角落里坐了下来。

“你一个人来我始终不放心,”青山低声说,“刚刚你也看见了,这聆花楼里个个都不是等闲之辈……”

他说到这里突然停住,店小二这时端上来茶水给他二人倒了,又絮絮地询问客官吃些什么玩些什么云云,青山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那小二便识趣地走了。

殷九等那小二走远,忙压着嗓子问:“你怎么出来了?离开那冰窖倘若蛊毒再发作,可是不要命了?!”

“不妨。”青山说,“白天虽然燠热,可现在是夜里,已经有了秋凉,体内蛊虫没有那么活跃了。再说,我也不能一辈子待在冰窖里……”

殷九见他精神气色确实比之前好了很多,又听他说什么“不能一辈子待在冰窖里”的话,想到师哥向来要强,必不喜被人当做废物对待,也便将更多规劝叮咛的话都咽了回去。

青山突然笑了笑,他看见了殷九被接好的左臂,说:“沈三那小老儿还挺办事的,这假臂接得很好,一点也看不出。”

殷九轻轻抚了抚左臂,偏过头充满怜爱地看着它,如同在欣赏一件珍宝。“沈三爷固然是妙手神工,可若没有师哥的面子,我这断臂又怎能重生?师哥的恩情……”

“你我兄弟何须说这许多?”青山截住他的话,嗔怪地望了他一眼,“要论恩情,你先前折损功力替我镇压蛊毒,难道要师哥再跪拜你不成?”

殷九听了微微一怔,随即无奈何地笑了。“罢了罢了,”他端起茶杯,“那兄弟以茶代酒表表心意总可以了吧。”说着一仰头,把茶水干了。殷九一整天粒米未进,那冰冷的茶水倒入他空荡荡的胃里,让他浑身顿时打了个寒噤。

他放下茶杯,复又愁容满面,说:“眼下最要紧的是赶紧逼问出江离的下落,好为师哥寻得解药。否则,即便天气转凉,你体内的蛊毒仍有发作的危险。”

“此事怕是不易。”青山说。

“确实。”殷九沉吟道,“那个叫锦娘的女人还有她手下那两个丫头都不是泛泛之辈。可是没有别法子,只能硬逼他们说了。看她们是愿意说实话,还是想领教咱们无相宫刑讯的手段……”

“且慢!”青山忙道,“这事没这么简单!”

殷九给自己又斟了一杯茶,这一次他喝得很慢,似乎在等着对方说下去。

青山四下环顾了一圈,说:“都已经这么晚了,这里却还有这么多人,你不觉的奇怪吗?”

“这有什么奇怪?聆花楼从落成的那一天便是如此,全天下的酒色之徒没有不想来此‘朝圣’的。有的就是倾家荡产也要品一品美酒江城酽,就是剜鼻割肉断手断足也要纵性快活一番。”

青山摇了摇头,“你看靠近门口坐在大瓷花瓶左手边的那一桌。从我进来到现在,他们桌上那几样菜动也没动过。”

殷九将脸微微侧过,目光顺着眼角去瞧了片时,那桌人看起来好像交谈甚欢,但目光却四处游移,皆不动筷,杯子也很少举起,看久了便觉出是在演戏。

“还有坐在楼梯旁边那一桌。”青山接着说,“那几个客人每人搂着一个姑娘,既不去房间,也不带走,就只是一杯杯地喝酒。可是喝了一个晚上,却没有一个人喝醉。”

殷九再去看,果真如此。经青山这样一说,到处都透着十分的古怪。

“只怕这里有一半以上都不是真正的客人,而是聆花楼的杀手。这些人个个深不可测,如今我功力尚未复原,如果贸然出手咱们胜算不大。不如先回去,以后再做计较。”青山说着便站起身来。

可是殷九却没动,仍然慢悠悠地喝茶,已经连喝了三四杯。“师哥,”他抬起头看了青山一眼,“我也跟你说个事,你看看奇不奇怪。”

青山见他语气神色均不似先前,心中暗自疑惑,却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殷九说:“现在已是深夜了,外面更深露重,虽说不至于寒冷,却也是凉意袭人。”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青山见他把玩着手中的茶杯,更不明白他的意思。

殷九的目光从杯口缓缓移动到青山的脸上,在与对方目光相接的一瞬间变得冷硬而陌生。“师哥你说,这店小二怎么会在这种时候给客人端上来一壶冷冰冰的茶水?还是说,他早就认识我们当中的一个,并且还知道他身中奇毒碰不得温热?!”

青山的脸刹那之间就变了色。

他的嘴角微微抽动着,似乎在勉力维持着一个笑容。可这笑容让他整张脸看上去既狰狞又古怪。与此同时,一个杀招在他手中酝酿着。

03

“你究竟在说什么呢?”青山的表情困惑极了,仿佛对方说了一句很难懂的话,“我们还是先赶紧离开这里再说。”

“你们千辛万苦地找我,肯就这么轻易让我离开?”殷九抬头看他,脸上冷若冰霜,可眼里却是深深的失望和悲凉。“你现在到底在为谁做事?又是在什么时候背叛了无相宫的?你知不知道叛宫的下场是什么?墨影凡使?”他一连串地问下去,每问一句手中的茶杯都在桌上重重地顿一下。

青山原本僵挺挺地站在原地,可听见“墨影凡使”四个字时,身躯还是不自觉地微微摇晃了一下。这个名号如同一记辛辣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他的脸上。

“你在怀疑什么?”青山的声音阴沉而憋闷,像是来自于他胸腔的最深处。“就因为小二端上来一壶冷茶水,你就疑我?”

“一壶冷茶本来没什么,只是它刚好把困扰我很久的几个疑点都穿成了线。”殷九说,“还记得你在密林中被不归山那群道士围攻的时候吗?”

“你从那个时候就开始怀疑我?”

殷九不置可否地一笑,说:“在密林中,几乎所有人都以为那鬼木藏宫阵法是你施展的,可是我始终觉得哪里不对。”

“哪里不对?”青山的脸色一沉。

“鬼木藏宫之阵凶险无伦,且所耗功力巨甚,而你彼时身中剧毒,就算能够勉力支撑,却又怎么可能将不归山的一干高手逼入绝境?此为其一。其二,既然你已经将他们逼入了绝境,也做好了同归于尽的准备,那么为何不一鼓作气,反而要在关键时刻突然现身暴露自己?其三,鬼木藏宫之阵一旦启动,除非被困于阵中之人尽数死去,否则施咒者必遭反噬。然而不归山的人并没有全部死在阵里,若你真的是布阵之人,又为何会安然无恙?这三个问题一度令我百思不得其解。可如果假设当天有人代替你布阵,又代替你遭到反噬,那么一切就都可以解释了。而且可以确定,这个布阵的人必定与你关系十分密切,否则不会为你以身犯险以这样的凶阵来御敌。此人不仅甘心为你献身,更加体贴入微。当天在阵里,气候骤然变冷,起初我以为这是杀敌的手段。可知道了你体内蛊毒的特性之后我才恍然大悟,原来那人是在竭力缓解你的痛苦。而你在不该现身的时候突然暴露自己,恰恰也正是为了保护此人。因为谁也没有料到,洛云凝被逼入绝境之后,竟然兵行险着,以血入阵,试图以更大的阵法嵌套原来的凶阵。你知道他一旦成功,不仅会立刻发现那个藏在暗处的人,甚至还会取其性命。”

青山沉默不语,可是紧绷着的脸上似乎闪现了片刻的动容。他突然开了口,问:“那又如何?那能说明什么?”

“到这里还不能说明什么,只能说有个人在暗中帮你罢了。”殷九不紧不慢地说,“可接下去的一连串的怪事可就有些说道了。”

殷九一面观察青山的神色,一面继续说下去:“不归山的道士们造访过侯府以后,我便立刻将你转移到了王宫的冰窖里藏身,自己也就此离开了侯府。一天晚上,侯府莫名其妙地闯进了一个蒙面的黑衣女人。这女人咒术高强,绝非等闲之辈。可你说奇怪吗?这样一名高手,见到我便要逃,看她样子似乎早就知道不是我的对手。可既然知道,为何又要冒险前来。而且她进入侯府竟似没有任何目的,一不为财,二不伤人。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便是要引我现身,可我又实在想不通她究竟为何要引我现身。这女子被我布下的结界所阻逃脱不得,然而就在我揭开她面纱的一瞬间,另一名黑衣人却突然出现把她给救走了。虽然我还是刺穿了她的小腿,可却始终没能看清她的真面容。哦,对了。救人的那个黑衣人说了一句话,虽然只有一个字,但也听得出是个女人。”

殷九说到“没能看清她的真面容”时,果然看见青山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于是他笑了笑又说:“接下去想不通的怪事还有呢。就在同一天晚上,我打发了那两个女人以后,便要折回王宫去找你。可正当我藏身在宫墙外的一棵树上等着侍卫换班时,突然闻到一股桂花香味。那香味本来十分不宜察觉,在户外闻到只会当成是寻常花香,可有趣的是,夏天怎么会有桂花呢?”他停下来,欣赏着青山狼狈的神情,“很显然,有一个身上带着桂花香味的人在跟踪我。不用说,也是个女人。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先前那名黑衣女子要引我出来,其实她的目的根本就不是为了我,引我现身不过是为了让我给这名桂花女子带路。这三个女人煞费苦心,其实最终是为了寻找你的下落。”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会让你听懂的。”殷九冷冷一笑,“起初我以为她们是你的仇家,或者知道了你无相宫护法的身份想要探知《连山笈》的下落,因此我寸步不离地守在你身边,甚至忘了在密林之中你是有帮手的,也忽略了这个帮手会不会和那三个女人有关联。直到今天,我才把一切都想通了。你还要我继续说下去吗?”

青山猛然一怔,突然间哈哈哈大笑起来。他重新坐下,给自己也斟了一杯茶,好像就在刚刚的一个刹那,他决定了某些事情,也放弃了某些挣扎。“说吧说吧,既然已经说到了这里,何必再留个尾巴?索性把故事讲完岂不痛快?”

“也好。”殷九举起杯子,“无相宫宫规,惩治下属必要使其明明白白。一会儿我和师哥——还有师哥的帮手们之间固然免不了一番恶斗,不如在此之前我们就把话说个明白。”说罢,他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随后他接着说道:“我是从吟盏姑娘拒绝为梁小王爷跳舞察觉出异常的。这聆花楼虽然规矩严明,但向来很少得罪客人,何况是三楼的客人?况且,吟盏姑娘素日是跳舞的,为什么今天宁可开罪王爷也不肯起身跳舞?原因只有一个,不是不想跳,而是不能跳。”

“你什么意思?”

殷九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自顾自地继续说道:“那梁小王爷出言不逊的时候,我看见吟盏抚琴的手摆出的是‘琴杀咒’的姿势。毫无疑问,吟盏是一名用咒术的高手。那一刻,我头脑中的两条线索瞬间重合——如果吟盏便是当天闯入侯府引我现身的那名黑衣女子,她的腿被我从脚掌至膝盖一剑刺穿,你说,受了这样严重的腿伤,她还能跳舞吗?”

青山的脸色阴晴瞬息变换,哑口无言。

“而接下来一个人的出现,恰恰印证了我的猜测。”

“谁?!”

“木犀。”殷九说,“就在吟盏即将出手取那小王爷性命之际,木犀出来解围。她一到场,大厅立刻飘来若有若无的桂花香味,与那日我在宫墙外的树上闻到的香味一模一样。”

青山将脸别过去盯着地面,只不敢再看对方的眼睛。

“到了这里,其他人的身份也就不难推测了。”

“还有什么其他人?!”青山额头上的虬筋突兀地跳动着,他突然意识到“凡使”和“神使”之间的差距不只是位阶和咒术,还有很多其他的东西。

“当然指的是在侯府救走吟盏的人,还有在密林中替你布下鬼木藏宫阵法的人。”殷九说,“而这两个人,其实是同一个人,便是聆花楼的老板娘,锦娘。”

殷九见青山的神情毫不意外,便知道自己所有的猜测都准确无误。他接下去说道:“锦娘的身份并不难猜,能够在我布下的结界中来去自如,又能从我手中将人救走,这样的高手天下间只怕不多。我见她今天出手轻而易举就化解了木犀的咒术,基本上可以肯定,她便是那日在侯府救走吟盏的另一名黑衣人。可她是不是当日在密林中暗中助你的人,我还不能肯定。而这就多亏了这壶冷茶——”殷九拿起茶壶准备再斟,可是茶壶已经空了,“这样的夜晚虽然不算冷,可是店家通常是不会给客人端来冷茶的,何况这壶茶还被镇得冰冰凉凉。显然,有人深谙你体内蛊毒的性质,知道你碰不得温热的饮食,所以特意吩咐过小二,给你端上的食物酒水必须用冰镇过才行。想必那小二早就认识了你,所以今天见到你便上来招呼。你担心他会暴露你的身份,于是赶紧将他赶走了。可没想到百密仍有一疏,他端上的这壶冷茶最终还是露出了马脚。至于吩咐店小二对你特别关照的那个人是谁,我想就不用多说了吧?此人对你体贴入微至此,连饮食都关照到,这和在密林中改变气候替你缓解痛苦的细腻心思岂非如出一辙?在这聆花楼里,能吩咐店小二的只有三个人:锦娘、吟盏和木犀。可是鬼木藏宫之阵何其复杂,吟盏木犀二人的咒术虽高,却也不具备布阵的本事。所以到这儿一切才算明朗:当日在密林里暗中助你的人就是锦娘。另外你猜,我进门时店小二和我说什么?”

“什么?”青山冷冷地看他。

“他说老板娘已经病了几个月了。”殷九说,“我想,若不是被阵法反噬,以锦娘的咒术,还有什么病能让她卧床将养几个月呢?”

青山阴沉着脸色,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

“而直到刚刚见到你,我才把最后一件事情也想明白了。”殷九说,“我帮你疗过毒,所以很清楚你的情况,你中毒已深,本应该是没有办法走出冰窖的,可是你现在却好端端地坐在我面前。为什么?”

“别卖关子了!”青山的语气已经十分烦躁。

“因为你服了解药。”殷九轻轻一笑,“我说了,当日吟盏冒死引我现身,木犀跟踪我到王宫,其实目的都是为了寻找你的下落。可是为何要寻找你的下落?现在我知道了,是因为锦娘要给你送镇压蛊毒的解药。可那段时间我对你寸步不离,她根本没有机会将药送到你手里。于是你便故意告诉我苍冥山庄和江离的事情,又让我去找沈三爷修复断臂。沈三爷给我量尺寸、塑泥模忙碌不停,绊着我也片刻不能走开,生生耗了一整天。也正因如此,锦娘才有机会派人将解药送到你手上。而你又担心我来聆花楼逼问江离的下落会伤害到她们,所以这才跟了过来,想要把我带走。我说得是也不是?”

几声巴掌拍击的声响就在这个时候从楼上传来,只见锦娘笑吟吟地顺着楼梯款款走下,“精彩!真精彩!”她说。与此同时,大厅中原本用餐的食客有一大半突然站了起来,呼啦将殷九团团围住。另一些真正的客人见此状况也慌了神,蜂拥地往门口挤去。

锦娘冲那些落荒而逃的客人踮脚挥动着手帕:“对不住了啊,今天都算我锦娘的,改日再招呼各位……”她说完,两个肩膀一拧,转过身来,立刻换上一副杀气腾腾的面孔。“青麟神使果然名不虚传。”她一字一顿地说。

殷九仍旧坐着没动,仿佛没有瞧见围在四周的百十个面目狰狞的杀手。他挑起眉毛看了锦娘一眼,突然笑出了声:“那都是过去的名号了,还提来做什么?就像现在应该也没有人叫你‘银瞳鬼使’了吧?陆吾姐姐?”

全世界瞬间安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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