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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 作者:云偃
  • 发布时间:2023-02-12 13:58
  • 字数:135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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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不知是林中何处射来的一道寒光,伴随着空气被撕裂的啸叫极速逼来。女人的眼睛来不及分辨其来处,只能凭借本能展动身形。她迅速蹬上树干,脚尖在枝叶上两三个轻点,整个人便如鬼魅一般飞速掠起。寒光擦过她褴褛的襟袂,一瞬间似乎有了实在的形体,猛然撞碎在另一棵树上。

女人已经疲惫不堪,落地时双膝竟然发软重重跪在了地上,两臂险些没能护住怀中那个三四岁的男孩。

男孩小声地唤了句:“娘。”

女人将男孩抱紧,干裂的嘴唇动了动正要说什么,一阵响亮的“咔咔”声让她的心马上重新悬了起来。身旁那棵被寒光击中的树本来已经结了层坚冰,此时,树干正随着覆盖的坚冰一点点碎裂,眼看着一人粗的树就那样轰然拦腰倒了下去。

“娘,我们会死吗?”男孩小声问。

女人的眼里盛满泪水,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用她干裂带血的嘴唇在男孩的额头上吻了又吻。

男孩瞪着一双圆圆的懵懂的眼睛,用两只脏兮兮的小手将母亲脸上漫过伤痕的眼泪轻轻拂去。他说:“娘不哭,康儿保护娘。”

女人艰难地笑着点了点头,然后伸出食指和中指在男孩的眉心飞快地结下一个阵。她知道这个阵很可能在自己死后会变得毫无用场,但只要她不死,所有的攻击和伤害便不会落在孩子身上,而是自己身上。

接下去,千百道和刚刚一模一样的寒光从四面八方破空袭来。女人在一瞬间就做出了判断,即便用尽全部咒术去施展刚刚的灵狐九跃,想要避过这些飞速射来的光矢也是妄想,何况现在她又受了重伤。

女人立刻站起来,将男孩藏在身后。接着,两只手叠影重重,以惊人的速度在胸口做出复杂的手势。一个笼罩着银色光芒的巨大屏障瞬间在她面前撑开,那千百道箭矢般的寒光撞在屏障之上,如脆冰着石,铿锵粉碎。

两个身穿青衣的少年就在这个时候自密林深处飞掠而来,又如棉絮般飘然落地。年纪较轻的那个本来对自己的咒术十分自信,况且这手冰魄流星矢又是他最厉害的杀招,可是怎么也没想到竟连个受伤垂死的女人都解决不了。他心下顿时万分恼火,眨眼间右手已聚集了若隐若现的蓝色光芒,正欲施展更加毒辣的咒术时,却被身旁年长的少年拦住。

“她已是强弩之末,撑不住了。”

果然,话音未落,女人撑开的屏障便出现了显而易见的裂纹,持续射来的光矢轻而易举便将屏障击成了碎片。在屏障崩坏的一瞬间,女人一把将男孩按进自己怀里,她的后背此时便是男孩最后的屏障。只听见几声骨头碎裂的闷响,男孩立时觉得脸上犹如被淋下一勺热油,目之所及变得一片血红。他抬头去看母亲,母亲的嘴巴艰难地开阖着,每一次开阖血浆都从嘴里源源不断地泻出。男孩被吓坏了,“哇”地一声哭出来。他在一声声地喊“娘!娘!”,嗓子喊劈了,声音因此走了调。

“跑……”

这是女人此生留给自己儿子的最后一个字。

两个少年走上来,年轻的一个嘴角浮出满意的微笑。“师兄,让我解决了这个小畜生。”

师兄的手挡在了少年的胸口,“这女人都已经死了,就让这孩子活着吧。”

“师兄你糊涂了?你忘记出来时候师父交代过什么?对付无相宫里的邪魔外道,根本用不着讲什么江湖道义,须得除恶务尽!”

一个“尽”字还没说完,那少年已经闪电般地出手。他的掌锋在一瞬间聚敛起蓝光,出手阴辣狠毒,丝毫没有因为对方只是个三四岁的孩童而有片刻犹豫。

“坏人!”男孩吼叫一声。

“师弟小心!”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少年的惨叫瞬间惊飞了林中的群鸟。谁也没看清那男孩是如何出手的,也没有人看见他是否用了兵刃。只是那一声惨叫之后,少年那条被齐根截断的手臂便血肉模糊地飞了出去。

“我的手……师兄,我的手……”少年蜷缩在地上哀嚎,身体因为疼痛而不受控制地抽搐着。他断臂的伤口血流如注,已经泡透了他半边长衫。

“妖人!”少年的师兄大吼一声,凌空已跃起数丈,随身的佩剑同时出鞘,直刺男孩眉心。

男孩又是疯狂地吼叫起来,音浪居然成了有形状的透明涟漪从口中层层荡漾开去。一时间林中飞沙走石,跃起的少年只觉胸中血气翻涌,手中的剑竟然无法再向前移动半分。他强行稳定了心神,手势随之变换。那柄剑猛地脱离双手,一下变成了数十柄,带着森然的剑气飞速旋转起来,似乎要将前面一堵透明的墙壁钻出无数个窟窿。只听少年低声一吼:“破!”数十柄剑瞬间以雷霆之势突破了阻碍,依次洞穿了男孩的身体,钉在他身后的树干上重新聚合成为了一柄。

男孩连一声都没吭出来就这样死了。

少年从空中跌落下来,大口喘着气,他看到师弟的脸上布满了惊恐。

“师兄……你杀那孩子竟然需要用……”

师兄捂着胸口走上来搀起他,说:“现在你知道无相宫的人有多可怕了。若非如此,只怕我们两人今日都要死在那孩子的阴风吼之下。”

“你说他用的是……”

“正是阴风吼。”

断臂少年的心沉了下去。若不是亲眼所见,他决不会相信一个四岁的孩子会使用阴风吼这种级别的咒术。显然这孩子的修为还没有登峰造极,但却已经逼得师兄用出了本派的绝招。倘若不杀他,两年之后与其一对一较量,自己恐怕连拔剑的机会都没有。想到这里,他脚底升起了一阵彻骨的寒意。

“这无相宫果然深不可测。”师兄从身上扯下一块布条勒住师弟的断臂。

“师兄,你即将接任本派掌门,不可。”

他拨开师弟的手,将布条扎紧。“接任掌门我就不是你师兄了?”

少年低头不语,半晌,他叹了口气:“幸亏那女人早已身负重伤,否则我们……这贼婆娘究竟是何人,自己如此难缠还养出个同样难缠的小孽种?”

师兄深深望了他一眼,说:“不过是无相宫的一个宫婢。”

天已经晚了,成群的归鸟自尽一样投入这密林。余晖很快将林中的小路染红,让人分不清楚哪里是溅落的鲜血,哪里又是如血的残阳。兄弟二人不再说话了,互相搀扶着,迈过一具具横陈在林间的尸体,顺着来路归去。

我们的故事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02

无相宫,伏吟殿。

伏吟殿乃是无相宫的正殿,除了尊主和四位护法使者以外,其他擅入者,死。

可是今天这里却十分热闹,甚至显得拥挤。各大门派的高手们黑鸦鸦站了一地,为首上座的,自然就是各派掌门。此时,殿内的人都不免唏嘘感慨,想当初这里曾是江湖上多少腥风血雨的起点,又有多少令人闻风丧胆的追杀令从此处发出。无相宫尊主燕凌枫在这里随便一个起心动念,就可以决定一个人、一个家族,乃至一个门派的生死留存。可昔日这个人人谈之色变的魔教中枢,如今竟然被各大门派完全占领,反而成了众人共同商讨如何进一步肃清魔教妖人的议事厅。

这时,一位身着青衫髭须虬髯的中年男子站起身来,朝在座的其他各派掌门拱了拱拳,说道:“诸位,如今那燕老贼已死,此时无相宫群龙无首,我看正是一鼓作气荡平魔教的最佳时机!”

“冯前辈请稍安勿躁。”说话人乃是龙湖剑宗的宗主吕凤栖,此人一袭白衣如凛冬初雪纤尘不染,眉宇间俨有正气不怒自威。吕凤栖虽是剑宗宗主,可随身并无佩剑,因为他双手的十指远胜十柄利剑,对战时以无形剑气为刃,如万钧雷电变幻无穷,相当于十名顶尖的剑宗高手同时出招。据说这吕宗主十六岁时便已学成了家传的咒术绝学动地寻龙剑诀,二十岁时就以一招击败自己的父亲,继而执掌龙湖剑宗,成了名满天下的一派掌门。

“燕凌枫虽然已经死了,可是无相宫的青、赤、银、墨四护法仍然下落不明,切不可掉以轻心。”吕凤栖说,“依在下拙见,我们还是应该按之前的部署,守好宫里各个出口,等不归山的众位道长回来再行清剿。”

那冯彧本就是个狂妄之徒,而近些年斩风堂在岭南声势浩大,这让冯彧更加瞧不上这个畏首畏尾徒有其表的后生。他轻蔑地哼了一声,说道:“吕宗主若是怕了,带着你们龙湖剑宗的人回去便是。各门各派难道还能指望个二十岁的娃娃来助阵不成?”

吕凤栖并不生气,龙湖吕氏不仅以咒术剑法称雄一方,更是西蜀有名的诗礼书香之族,即便是取人项上人头也是要“失礼失礼、承让承让”的。他笑了笑说:“晚辈并非胆小怯战,只是各派与无相宫妖人连月厮杀,死伤无数,已然元气大伤。如今,不归山的众位道长护送掌门玄阳真人尚未返回,若我们就此轻举妄动,岂非鲁莽?”

“说得对。”灵蛊岛的岛主梅无双看着自己刚刚修剪好的指甲幽幽地说道,“这无相宫深不可测,连玄阳真人都是耗尽毕生修为才勉强毙了那燕老贼,如果我们贸然进攻,着了那四个妖人的道,反而不划算了。不如就在此以逸待劳,等不归山的人回来再说。”

“我等不了了!”冯彧突然扬起嗓门,一掌拍劈了手边的红木茶几,“我爱徒伤在那无相宫妖人手里,老夫咽不下这口气!”

“嚷嚷个屁!”河洛十二帮的总瓢把子柴飞虎终于坐不住了,“哪门哪派没死伤弟兄,就你们斩风堂的人金贵?!还不是自己的徒弟技不如人,被人断了右臂。我看你们斩风堂赶明儿改叫斩手堂得了!”

河洛十二帮来的人最多,此时“哄”得一声都笑了。斩风堂队伍里那位断臂的少年一瞬间涨红了脸,血气方刚的年纪受到这样的侮辱,自尊心命令他必须立刻与对方你死我活。可他的师兄却死死将他拉住,拼命用眼神暗示他不可鲁莽。

冯彧的脸色也变得十分难看。但他虽然也是粗人一个,可自诩要比柴飞虎那群号称侠盗的河寇湖匪有涵养得多。他突然朗声大笑道:“柴帮主说的是,想必柴帮主必定有技压群雄的本领。老夫不才,想凭这一双空掌领教一下柴帮主的翻江回龙刺!”

“诸位诸位!”一个面容光洁长相儒雅的中年男人马上站起来,快步走到剑拔弩张的冯柴之间,“在座的各位都是江湖上叫得响的名门正派,此番联手也是为江湖铲除祸害而来,切不可伤了和气。”

“郭掌门见笑了。”冯彧抱拳说道,“老夫本来也不想伤了和气,只是不与柴帮主过上两招,未免让人小瞧了我斩风堂。”

“我呸!”柴飞虎当真就往地上啐了一大口唾沫,“姓冯的,既然你们斩风堂那么本事,还装模作样跟我们商量个屁!要去你自己去,别想让我们十二帮的弟兄去送死!看看遇到无相宫的四个护法你还有没有叫嚣的胆量,到时候你们斩风堂就得改叫斩首堂,首级的‘首’!”

冯彧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眼看双方正要动手,吕凤栖和百杀门的常傲天也赶忙加入调停。此时,斩风堂那个断了手臂的少年小声问站在一旁的师兄:“他们说的四个护法究竟是什么人?怎么姓柴的那么怕他们?”

师兄说:“其实我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甚至没有人知道他们到底是不是人。我曾听师父说过,无相宫等级十分森严,共分为九部七十二司,每一部每一司都有其各自的职责,彼此之间如齿轮般相互咬合,共同构成了一个无比复杂周密的组织。而四个护法是凌驾于九部七十二司之上,仅次于无相宫尊主的四个人。他们各自有不同的代号,分别是青麟神使,烛龙;赤羽仙使,秋凰;银瞳鬼使,陆吾;墨影凡使,旋鳌。听名字你也听得出来,他们四人的咒术是按照代号由高到低,神使最强,凡使最弱。但即便是最弱的墨影凡使,也绝少在江湖上出现。”

“为什么?”

“因为没必要。”师兄回答,“九部七十二司是无相宫的内部组织,而七十二司之下,又将触角伸出宫外秘密控制着江湖上的众多帮会。因此,无相宫要做的事情,超过半数到司一级就可以解决,极少会惊动到部级。而如果需要护法级别出动的话,那么不出意外,江湖上某个帮派,以及与这个帮派有关的所有人便会从此消失。”

师弟的嘴空张着,瞪圆了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所以至今没有人见过他们的真面目,”师兄补充道,“因为见过人的人都已经死了。”

师兄又说:“原本河洛十二帮并没有联盟,而且也不是十二个帮派,是三十六个。当年不知为何得罪了无相宫,于是墨影凡使旋鳌便独自离宫,仅凭一把从辰剑,半个月内就灭了二十四个帮派。二十四个江湖上叫得出名号的帮主、岛主以及他们的家人、弟子,没留下一个活口。从那之后,其余的帮派才结成了联盟,便是如今的河洛十二帮。”

“难怪柴飞虎……”少年的声音已经在发抖。

“姓冯的!”柴飞虎大吼一声,“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打的什么歪主意!到底是为了替徒弟报仇,还是想找个借口趁机去抢连山笈,你他奶奶的心里最清楚!”

伏吟殿里的众人一下子安静下来,谁也没想到柴飞虎如此口无遮拦,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秘密竟被他当众给说了出来。

“怎么?都哑巴了?”他的如炬目光咄咄逼人地扫过各派掌门的脸,“我河洛十二帮虽是一群河寇湖匪,但我柴飞虎明人不说暗话,今天在座的哪个人心里不惦记着连山笈,不想趁乱将秘笈据为己有?!”

“师兄,”断臂少年小声又问,“这连山笈……”

“你!”柴飞虎突然朝斩风堂的队伍里猛地一指,“少他娘的嘀嘀咕咕!”

断臂少年红涨着一张脸,半句话也不敢再多说。

吕凤栖这时干笑了两声,说道:“江湖传言‘半阕连山驭六合’,传说只要学会了连山笈上任何一门咒术便足以号令江湖。只可惜,那只是传说罢了。更何况我们龙湖剑宗的咒术已然博大精深,就是学一辈子也学不完,又怎么会轻信一个没有影的传说?此番若不是响应不归山清剿魔教为江湖除害,吕某又怎会和诸位——”他将“位”字怪声怪调地拉了个长音,眼神在柴飞虎浑身上下轻蔑地荡了一下,然后紧接着道“——‘豪杰’,汇聚于此。醉卧我西蜀岂非快哉?”

“放你娘的狗屁!”柴飞虎从小就在刀口上舔血,脾气一上来谁的面子也不给,“酸溜溜地拽什么文呐?!燕老贼都已经死了,倒是带人回你的西蜀去啊?!”

他一句话尚未说完,一阵不明来由的罡风自殿门外突然席卷而来。众人只觉得周身的襟袍配饰被这罡风猛烈地扬动了一瞬,紧接着一声尖锐的巨响,再定睛看时,一柄长剑已经深深地钉进了柴飞虎面前的石台子上。那石台是用整块的白玉刚岩砌成,长剑却钉入岩身少说也有七八寸。

柴飞虎的脸色一下子变了。此时殿外响起一个十七八岁男孩子的嗓音:“如此说来,柴总把头是否连不归山的意图也要质疑?”

一群手中仗剑的白衣男子走了进来,站在殿内的各派弟子纷纷自觉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路。

不归山的人来了。

为首的男子看起来三十岁左右,挺拔而刚健,星目,剑眉,气宇轩昂。他一身白衣洁净而纯粹,似乎流转着若有若无的白色微茫,周身上下除了领口绣着一枚淡曙色的海棠以外,别无任何装饰。

他朝众人敛袂一揖,说道:“在下不归山门下,谭殊。适才师弟莽撞,请各位前辈不要见怪。”说罢,他朝旁边那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低斥一声:“还不快将剑收回来!”

少年努着嘴,不敢违拗却又心有不忿,竖起剑指一点一旋,众人眼前只觉白光乍闪,钉入石台里的长剑便“锵”的一声收回了鞘。那招式不仅漂亮,更加利落准确,看得吕凤栖手脚冰凉。

长青派郭掌门连忙上前还过一礼:“原来是玄阳真人座下首徒,失敬。不知真人的伤势如何了?”

谭殊面容凝重地说:“家师伤势十分严重,此次家师力战燕凌枫和四护法,虽然重创魔教,但他老人家也几乎油尽灯枯,日后恐怕……”

众人听罢无不叹惋,连柴飞虎也熄了性子。

“晚辈此番下山,正是奉了家师之命,同各位前辈一道清剿魔教。如今,燕凌枫虽然已死,但死前却拼命保住了他的四个护法,这四个妖人不仅难对付而且十分狡诈,各位切不可掉以轻心。”

“奇怪……”冯彧捋须沉吟道,“据我所知,无相宫向来等级森严,门下宫人为了护主连命都可以不要,可是这燕老贼何以去拼死保护四个属下呢?”

“没准儿那四个护法是老贼的私生子呗!”众人又被柴飞虎引得一阵哄堂大笑。

谭殊却没有笑,他说:“家师也有此疑惑,不过他老人家猜测,此事很可能与连山笈有关。”

众人的神色立刻又紧张起来。郭掌门说:“真人的意思是燕凌枫将连山笈交给了他四个护法?”

谭殊点了点头,“四护法中尤以青麟神使的级别和咒术最高,所以我猜连山笈很可能就在此人手中。”

“这本书断然不能落在魔教妖人的手里,否则他日卷土重来,我们所做的一切就前功尽弃了!”

“郭掌门所言极是。”谭殊说道,“眼下当务之急,就是尽快找到四护法——尤其是烛龙的下落。所以晚辈斗胆恳请各位尽弃前嫌,以除魔大任为重。”

“我长青派上下,愿听不归山调遣。”郭掌门率先表态。

众人心里清楚得很,单凭自己一派之力要想从四护法手里抢夺连山笈,简直比去天上摘月亮还要不切实际。而各门派中有实力与魔教分庭抗礼的唯有不归山。所以众人虽然在心里各自打着主意,此时也只好毕恭毕敬地纷纷表了态。

03

无相宫的大火整整烧了三天三夜。

凶猛炽烈的火舌无情地舔舐而过,将千百落殿宇楼阁一寸一寸变成焦土。昔日里的行空复道,卧波长桥,高啄檐牙,缦回廊腰,此时无不被烈焰卷入一片滔天火海之中。

九部七十二司已不复存在,几千名顶尖的咒术师以及上万的宫人仆从,为了保护他们的主子前赴后继地死在大火里或者死在名门正派的刀剑之下。大火三天不熄,如地狱般凄厉的惨叫也三天未绝。

可是仍然没有人找到四个护法。

当众人垂头丧气地重新聚集在伏吟殿时,这座曾经恢弘的殿宇已经成了一片废墟。各派掌门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说话。大家都从彼此的脸上得知对方也是一无所获。

柴飞虎突然将地上那块烧剩下一半的匾额一脚踹飞,骂道:“他奶奶的!白忙活好几天,连个屁都没找到!老子自己倒差点被烧死!”

梅无双说:“这群妖人不仅狡猾,而且死忠。我本想抓几个妖人回来严刑逼供,可谁知他们宁可自行了断也不肯落在我们手里。”他沉吟道,“这燕老贼到底给他们灌了什么药?人都死了,还有这么多人给他卖命!就算我灵蛊岛的植心蛊毒也养不出这样的死士!”

“梅岛主莫急!”这时,冯彧面带得意之色带着一众弟子风风火火地赶来,“看看我带来了什么。”

众人引颈去看,果然看见斩风堂的弟子们押解着两个女子过来了。她们似乎已经被挑断了手脚筋,两条腿畸形地拖在地上。虽然二人蓬头垢面,身上曜黑色的长袍更是被火烧得破败不堪,不过看衣着装扮也不难看出她们应该都是七十二司中有些身份的角色。

“说!你们俩是哪一部哪一司的!”柴飞虎大声道,“你们的护法究竟藏在什么地方?!说!”

两个女子面若冰霜,其中一个冷冷说道:“凭你们也配知道我二人的名号?”

冯彧的表情突然变得狰狞,他说:“看来不给点苦头吃,你们是不会说的。既然你们的人断了我徒儿一条右臂,我就先断你双臂!”一语未了,只见两道寒芒已经从冯彧的指尖如箭矢般射出,方才说话的女子双臂被寒芒分别击中,瞬间结成坚冰。一声凄惨无比的嚎叫盖过了坚冰碎裂的声音,那女子的两条手臂霎时便成了一块块嵌在碎冰里的残骸,连血都没流出一滴。

“蕊儿——”另一女子哭喊着奋力挣扎,试图爬到那个名叫蕊儿的女子身边。可是她背后马上挨了重重一脚,整个人就那样被踩在地上动弹不得。

蕊儿悲凉地看了同伴一眼,微微摇了摇头,那意思似乎是认命吧。她惨白的嘴唇因为手臂的伤痛剧烈地颤抖着,眼神却突然变得凌厉起来,她盯着冯彧的脸虚弱地冷笑说:“如此拖泥带水的出手,还妄想打听我无相宫护法的行踪,嫌自己命太长吗?阁下这点三脚猫的本事,别说护法了,在我天骑司当个杂役都不配!”

“你!”冯彧脸瞬间变得铁青。作为纵横岭南的一派掌门,被个二十多岁的小姑娘当众侮辱,冯彧杀心顿起。不过他马上歪着嘴狞笑说道:“你休想激怒我,更休想在我手里痛痛快快地死!”

“跟她废什么话?!”柴飞虎说着亮出自己的一对回龙刺,“让我再废了这贱人的一双腿,看看她嘴还硬不硬!”

“不要——”匍匐在地上的女子拼命哀求道,“求求你们,不要——”

“叶儿,不许哭!”蕊儿的声音十分虚弱,可是却带着不由分说的威严,“今生你我二人不能厮守,来世,来世蕊儿也会找到叶儿的……”

吕凤栖打量着这两个古怪的女子:“这无相宫内当真邪得很,两个妖媚贱人竟然生出这样伤风败俗的奸情来。我看她们是不会说了,免了她们的痛苦,给个痛快吧。”

“不行!”柴飞虎眼睛一转,声音压低说,“要是问不出烛龙的下落,万一被不归山那帮道士先找到连山笈,老子还玩个屁!”说罢右手一抬,便用一根回龙刺刺穿了蕊儿的膝盖。蕊儿发出的嚎叫已经不像是人的了。

叶儿趴在地上,脸色惨白,仿佛已是垂死之人。没有人知道,刚刚那根回龙刺不仅刺进了蕊儿的腿里,更是刺进了她的心里,将她一颗心活生生地刺死了。柴飞虎正要刺下第二根,却听见叶儿哀声说道:“我说……”

众人相视一笑。冯彧喝道:“快说!说出来我就饶了她!”

“垂云峰,雁去台,子虚幻境。”

蕊儿已经奄奄一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只有看着她的叶儿,那眼神悲哀极了,似乎自己以生命守护的某样东西正在遭受无法逆转的重创。

叶儿也看着她,说:“你恨我吧,我是无相宫的罪人。可是我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你被折磨……”

蕊儿轻轻摇了摇头:“你若不是为了我,一定早在大火烧起来的时候就殉了尊主。我若不是为了你,也断然不会苟且偷生到现在。人是有了牵挂,才会心存侥幸,才会变得贪生怕死的。”

“你们他奶奶的说够了没有!”柴飞虎完全不耐烦了,“垂云峰我们早就搜过,哪来的什么什么幻境?!给老子说清楚点,否则,信不信我——”

二人再也听不见除了彼此之外的任何声音了。蕊儿温柔地望着叶儿,叶儿也深情地望着蕊儿,两人仿佛进入了一段悠长悠长的回忆。突然,她们如同在某个玄奥的精神深处达成了什么共识,彼此会心一笑,几乎是同时开了口:

“破军有命何辞死?殉身无相以为荣。”

骤然间,无数支血红色的冰凌在她们体内万箭齐发,二人的四肢百骸、头脸胸背被这些尖锐的冰凌暴烈地穿刺而出。两人几乎是在一瞬间便成了两张被巨大的红色海胆撑爆的恐怖人皮。众人再也忍不住,来不及掩住口鼻,纷纷弯下腰去疯狂地呕吐。

事实上,她们用的咒术一点也不复杂,不过是将对方体内的鲜血瞬间结成冰,再刺破脏腑刺穿身体。在那样的情况下,断了手脚的两人只求速死。她们看着彼此的时候,终于想到了如何为挚爱的人解除痛苦。在深情对望的那一刻,她们几乎心神相通。

这已是她们能为对方找到的最好归宿,于是她们都笑了。

04

无相宫建在逍遥海上一座与陆地相连的巨大岛屿之上。宫殿依地势而建,盘踞整个岛屿。其三面环海,格局十分复杂。

垂云峰便是这岛上最高的一座山峰。此山不仅高耸入云,而且奇险瑰怪。山巅之上犹如九天云海垂临,因此得名“垂云”。雁去台位于垂云峰顶,乃是一处天然形成的巨大平台。这里作为无相宫的禁地,连四位护法也不能自由来去,只有在为尊主护功的时候才能上来。

雁去台四处开满奇花异草,兼有云海翻腾,自是风光无限。可惜眼下众人并没有心情欣赏这旖旎山色,尤其是柴飞虎等人。本以为从两个妖女口中逼问出四护法的下落便能捷足先登,没想到等他们赶上山来的时候,谭殊已经率领其余各派早早来此候着了。柴飞虎没办法,只好将叶儿说的话原封不动地告诉了众人,可是众人似乎早就已经知道了。

“师兄,”昨日那个十七八岁的白衣少年对谭殊说,“这附近连个山洞都没有,你说那子虚幻境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子虚幻境并不是一个地方,而是一种咒术。”谭殊回答,“这种咒术可以根据施咒人的意志,在我们所处的现实空间之外建立一个并行的独立空间。”

“师兄,我不明白。”

“其实我也不是很明白,这种古老的咒术我只听师父说过,却从来没见过。”谭殊说,“构建子虚幻境本身对咒术师的灵赋要求极高,而幻境的空间越大、维持的时间越久、与现实中的细节越逼近也就越难。可以这么说,这并不是一种能够通过勤学苦练而掌握的咒术,江湖上曾有多少顶尖的高手,练了一辈子也不过才构建出一个茅屋大小的幻境出来。正因如此,这门咒术也就渐渐失传了。”

少年眼睛眨了又眨,满怀期待地问:“那师兄肯定知道如何破解?”

谭殊摇了摇头:“师父没教过。”

“说来说去等于没说!”柴飞虎急得四处乱转,“连你们不归山都不会破解他姥姥的什么幻境,这不又白玩儿了吗?!”

“柴前辈别急,晚辈虽然没学过破解子虚幻境,但是找到进入幻境的入口应该不难。彦平,”原来那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名叫彦平。“你通知所有不归山弟子列太乙星占阵,自东宫苍龙七宿开始,寻找每一个所指方位的开、休、生三门。”

柴飞虎跟身边的冯彧戳了戳胳膊肘,小声嘀咕道:“你看这群道士又在那故弄玄虚呢,这大白天的哪来的星星?还苍龙七宿……”

冯彧嫌恶地白了他一眼,身体往旁边挪了挪。

过了差不多一个时辰,彦平大声喊:“师兄!找到了!”

柴飞虎率先从一个浅盹中惊醒,嚷嚷道:“找到了?哪儿呢?!”众人也赶紧围上来。可是众人顺着彦平手指的方向一望,傻了眼,那正是雁去台尽头的万丈悬崖。

“你他奶奶的耍老子是不是?!”柴飞虎暴怒。“老子要找的是子虚幻境的入口,不是他娘的阎王殿的入口!”

郭掌门也是大惑不解,说道:“是啊,彦平道长会不会找错了。”

彦平气鼓鼓地说:“你们要是怕了就别来!”

“不得无礼。”谭殊呵斥一声,接着抱拳向众人解释:“各位请稍安勿躁,这子虚幻境本就是根据奇门遁甲太乙六壬演化而来的咒术,虚虚实实变幻莫测。幻境的入口也往往匪夷所思,花瓣、水滴、兽口、悬崖皆有可能。我看不如这样,各位前辈在此等候,晚辈先带领不归山的弟子前去探探虚实。”

柴飞虎一听这话哪里肯依,那不等于把宝贝送到人家手里吗?他话锋一转,马上说道:“我们这些长辈在这,让你们一群小辈冲锋陷阵,传出去我们还怎么在江湖上混。你这样……你先跳,你跳我就跳……”

彦平忍无可忍,狠狠白了这老匹夫一眼,纵身便朝那云雾缭绕的万丈深渊一跃而下。众人只见彦平的身姿如飞鸟一般展开,还没跌入云海便随着一道白光消失不见了。

接着,不归山众弟子也纷纷起跃。柴飞虎心里万分焦急,腿却像灌了铅一样迈不动步子。眼看着其他各派掌门也都纷纷跳下,只好眼睛一闭,把心一横,“啊"得一声也跟着跳了下去。

其实众人根本没有机会感受呼啸而过的罡风或者疾驰掠过的峭壁,因为跳下去的那一瞬间,双脚便轻飘飘着了地,再睁开眼时所有人都傻了。因为他们看到的景象,和跳下去之前看到的竟然一模一样。

垂云峰,雁去台,奇花异草,翻腾云海。

唯一的区别,就是远处的花丛里,坐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在哄怀中抱着的那个大哭不止的婴儿。

谭殊神情严肃起来,他低声对众人说:“我们进来了,各位千万小心。”

柴飞虎说:“进来了?这不还是雁去台吗?小心个啥?!”

“就是因为还是雁去台才需要更加小心。”谭殊的语气里已经充满了戒备,连彦平也从没见过师兄如此紧张过,“还记得我刚刚说过什么?制造的幻境空间越大、时间越久、细节越逼真就需要越高的咒术。这里的一草一木都跟雁去台一模一样,而且眼睛根本看不见这个空间的尽头……”

“这么说……”吕凤栖的声音已经出现了显而易见的颤抖,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众人哑然失色,人群里甚至有人小声在问应该怎样回去。

柴飞虎洪亮地干笑两声,像是在给自己壮胆。他这时也发现了花丛里的小男孩,于是指着他扬起嗓门吼道:“喂,小孩!你是无相宫的什么人?叫你们护法出来,告诉他们柴爷爷来了!”

小男孩像是没听见他说话,仍然在哄怀里的小婴儿。可这时,一个充满童稚的声音却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这个声音说:“护法有四个,你找哪个?”

柴飞虎后脖颈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分明是个五六岁小男孩的声音,可是他看得很清楚,花丛里的小男孩连嘴都没张。他的声音也开始打颤,言语却还在逞强:“爷爷就找你们青麟神使,烛龙!”

小男孩竟然发出了咯咯的欢快笑声。“本座不就在你面前?看来你的确是个睁眼瞎,留着一双招子也没什么用,舍了吧。”

众人还没来得反应男孩话里的意思,就听见一声凄惨的号叫,柴飞虎捂着自己的双眼就滚在了地上。“眼睛……我的眼睛……”他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哀嚎,鲜血从他指缝里汹涌地渗出。所有人都不敢再说话,连吞咽口水都变得小心翼翼。没有人看见小男孩是如何出手的,或者,是不是小男孩出的手。

可是谭殊却看得很清楚。

这明媚的阳光就是那孩子的武器。小男孩只是轻轻念了个咒语,柴飞虎眼前的两束阳光就在一瞬间成了实实在在的利刃刺进了他的瞳孔,然后紧接着又变回了普普通通的阳光。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甚至连被刺瞎的人都不知道自己是被什么刺瞎的。

冯彧的脸色煞白,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传说中的青麟神使竟然是个五六岁的孩子,更可怕的是他连对方的出手都看不见。他觉得身上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打透了,双膝也在发软。此时头脑中竟然只剩下两个想法:究竟是跪下去保住一条命?还是自我了断保住得来不易的名声?

吕凤栖低声对众人说:“他应该是伤得不轻,否则早就对我们下手了,不如我们一起上——”话还没有说完,吕凤栖已经纵身飞速掠起,刹那之间就使出了寻龙剑诀中最上乘的剑法。他指尖寒芒跃动频频,眨眼之间十道森然的剑气裹挟着飞沙走石先后朝着男孩席卷而去。男孩以身体护住怀里婴儿,以极快的身形一一闪过。那剑气一道道打在山壁之上,霎时间石裂山崩。

此时,吕凤栖已两三个起落来到男孩面前。各派掌门也纷纷展动身形使出各家绝技前来助阵。起初,众人怎么也无法相信这乳臭未干的毛孩便是无相宫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第一护法。可是当他们发现即使用尽了自己最上乘的咒术却连这孩子的衣襟都碰不着的时候,所有人都不敢不信。

烛龙用左臂紧紧护着怀中的婴儿,双脚方才各自接了两套开碑手和金刚拳,不归山弟子的乱剑又从前方刺来。他伸出右手去,竟然徒手去接那刺来的乱剑。众人耳膜里哗啦啦一阵金属撞击弯折搅动的刺耳声响,再去看时,那一柄柄锋利无比的长剑却成了废铜烂铁,被烛龙卷缠在手上。然而他肉体凡胎的手竟然毫发无损。

长青派郭掌门败下阵来,大惊失色,慌忙拉住谭殊问:“这是什么妖术,怎么连尖锋利刃都伤他不得?”

“麟魂甲。”谭殊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惊惧,“麟魂甲。这世上当真有这种东西!”

“那又是什么咒术?”

“那不是咒术,而是一种护甲,确切地说是一种特殊兽类的鳞片,有人认为是传说中麒麟的鳞片。”谭殊解释道,“而且,这种护甲不是穿在身上,而是长在身上的。”

“长在身上?”

“不错。”谭殊说,“得到这种珍贵鳞片的人往往会留给自己的后代,在孩子的婴儿时期便将鳞片通过某种咒术种植在孩子的全身,随着孩子逐渐长大,咒术逐渐增强,自身精血和灵赋便会持续喂养这些鳞片。慢慢地,鳞片便成了身体的一部分。它们平时不会出现,皮肤表面也与常人无异。可一旦身体遭受外部攻击,它们便会像本能一样立即出现,成为刀枪不入,坚硬无比的护甲。”

郭掌门绝望地叹道:“这世上竟然有如此奇妙的宝物,看来我们要彻底铲除魔教真是难上加难。”

“只是有一点很奇怪。”谭殊说道。

“什么地方奇怪?”

“按说麟魂甲种在身上必定是从头到脚全身覆盖。可是你看他,全身上下没有任何血迹,却唯独左臂的衣袖血迹斑斑。”

“如此说来,确实奇怪。”

“还有,”谭殊继续说,“他怀中抱着的是谁的孩子?他贵为无相宫第一护法,有谁的孩子值得他舍命护着?”

“你的意思是……”

谭殊冲郭掌门点了点头,看来二人的猜测完全一致。

“难怪那燕老贼拼死也要保住自己的手下,原来是临终托孤。”

谭殊说:“我看得出,那烛龙虽然硬撑着,但他其实受了很重的伤。若非如此,我们这些人恐怕早已经死在他手里了。刚刚他刺瞎柴帮主的双眼,很可能是在虚张声势,令我们不敢贸然出手。郭掌门,待会儿你我二人合力去攻他左臂,如果能抢下那婴儿,定然可以逼贼人就范!”

激战还在持续。柴飞虎和冯彧已经成了两具尸体,一个被钉在了山崖上,一个被烛龙抵挡弹射回的剑气割断了脖子。不归山的众弟子也是死的死伤的伤,溃不成军。烛龙躲避着吕凤栖等人的纠缠,施展咒术在山石花木之间奋力凌跃,身后拖着长长的幻影。他怀中的婴儿不哭了,似乎被人抱着跳上跳下让他感到十分愉快,竟然张着两只小手咯咯地笑起来。

吕凤栖展动更加凌厉的杀招,十指的剑芒似乎各自有了神魂,竟然分别施展出十种不同的招式,彼此呼应,虚实变幻,犹如十个顶尖高手以高妙剑法合力围杀。与此同时,郭掌门和谭殊也一齐攻来。

烛龙右手掌锋翻动,做出一个复杂手势,那柄钉着柴飞虎尸体的长剑一道光似的飞来,在空中一化成十,与吕凤栖的十只剑芒展开激烈的攻防。然而就在这时,他的左侧又刺来了谭殊的一剑,怀中的婴儿却张开小手欢快地朝那剑锋迎去。谭殊想要收手显然已经来不及了,烛龙霎时间凛出一身冷汗,只得用大臂去挡,于是剑锋就这样不由分说地刺入了这六岁男孩细弱的左臂。

郭掌门瞅准一个空当,手中的拂尘刹那间千丝万缕地射出,缠住婴儿的襁褓一举将其夺下。烛龙低吼一声:“卑鄙!”接着生生将手臂从剑锋中脱出,他的表情痛苦却凶狠,嘴里的咒决像是一句句怨毒的诅咒。突然,他大吼了一声,十只剑芒顷刻间被击成碎片。又是一声惨呼,吕凤栖的十根手指一根不剩,尽数被齐根斩断。

众人看得出男孩已是筋疲力竭,但仍然没有人敢轻举妄动。他嘴角挂着血,单薄幼小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面容是六岁孩童的,可是凶狠的眼神让人很容易便会忘了他的年龄。他只有在看那婴儿的时候,眼神中才会流露出一丝孩童该有的天真和柔弱。而现在,那婴儿也被人抢了去。

“烛龙,”谭殊喝道,“还不束手就擒,你难道连这孩子的命也不顾了吗?!”

男孩看着那婴儿,那婴儿此时刚好也转过头来看他。两颗眼睛黑葡萄一样又大又圆,世界的一切倒映在这样的一双眸子里都是新奇和美好。那大眼睛一下就把他看见了,接着就伸出两只肉乎乎的小手,哼哼哈哈地要他来抱。

烛龙的眼眶一下子红了,可他马上就忍了回去。他竖起食指和小指,将手举到了自己的眉心。骤然间,从四面八方涌来的疾风席卷一切。所有人的视野都被模糊成一片恍惚的幻影,空气里响起一声声宏大而刺耳的弦音。

“泥犁鬼门,开!”

话音刚落,他面前的空间朝着同一个方向迅速扭曲成一个湍急的漩涡,漩涡越来越快,那一整块空间极速下沉,继而变成了一个不知通向何处的巨大黑洞。接下去,无数骷髅幻影,无数鬼魅妖邪,无数腐朽丑陋的战马甲兵、刀客剑士的怨灵,尖叫着,撕扯着从那个不停旋转的黑洞中蜂拥而出。

没有人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如同上神震怒,决意要为人间带来永恒无间的末日。

谭殊对郭掌门交代一句:“护好这孩子!”说罢,他一步飞掠向前,同时双手在胸口飞速做了个结阵的手势。背后长剑猛地出鞘,转眼间幻化成一道疾光直射入云中消失不见。世界仿佛出现了瞬息的真空,云层之中,剑芒消失的地方似乎在酝酿一场惊心动魄的雷霆。

轰然之间,万箭齐发!

无数柄笼罩着耀眼蓝光的利剑,暴雨般倾泻而来。那些蜂拥而至的鬼魅幻影,准确地被一柄柄利剑钉在地上。它们恐怖地扭动着、惨叫着,随后纷纷化成了飞灰。

烛龙就是在这个时候朝那婴儿最后望了一眼,然后义无反顾地投入了那深不见底的黑洞之中。黑洞在一瞬之间轰然关闭,空间亦在须臾之间愈合如初,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风息,云止,天地间的一切重新归于平静。

只有烛龙没说完的半句话依然回荡在风里。

“破军有命何辞死?殉身无相以为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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