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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何真何幻

  • 作者:云偃
  • 发布时间:2023-07-31 18:08
  • 字数:94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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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昏暗的石室里如同坟墓一样寂静。陈于四角的鸾凤铜台中,烛火不安地跳动着,将四条长短不一的影子拉长、折断,如鬼似魅地投在两侧的石壁上。

四个人谁也不说话,他们的脸如同直接在黑暗上琢刻出的浮雕,一部分与黑暗融成了一体,而浮出了黑暗的另外一部分,在忽明忽暗的烛光中如同末日将至时神祇的表情——平静、漠然地昭示着不祥。

他们四人在这宫中无数信徒的眼里,的确就如同天神一般存在。他们被朝拜,被敬奉,被当成信仰和传说来誓死捍卫。只要他们需要,就有无数顶尖的咒术师心甘情愿为他们死去。成百上千,成千上万,毫不吝惜地将自己的生命视作蝼蚁草芥,将残躯烧成飞灰——只要他们的下巴稍稍一扬,或者手指轻轻一挥。没有人会觉得死亡有什么可怕,相反,求生才是可耻的。在他们毫不犹豫地将血肉之躯献给死亡之前,脸上甚至会出现一瞬间的癫狂,接下去便是一句虔诚的吟诵——

“破军有命何辞死?殉身无相以为荣。”

几天来,这四名天神一样的人物听见这句话被喊了无数多次。在滔天的熊熊烈火中,在纷乱的刀光剑影里,就只有这一句话被反复地吟诵,反复地吟诵,好像这十四个字是往生路上的通关密语。每个人死的时候都似乎没有痛苦,神情是那样的平静和满足。他们最后一眼望向自己的主子,嘴里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可是眼睛却还在说。不是要说什么轰轰烈烈的遗言,只是无法接受自己的失礼。在主子面前退去,怎能不说一句“属下告退”呢?

石室里的四个人也有主子,只是他们的主子已经死了,而他们却还活着。可他们并不羞愧,因为死和活都不过是奉命行事。现在,为了完成主子的最后一道命令,他们得活着。

外面火光冲天,杀伐之声不绝于耳。昔日的琼楼玉宇已大半被焚为焦土,宫内数以千计的顶尖高手也已在连月的厮杀当中死伤殆尽。尸体堆叠着尸体,鲜血流过断壁残垣,涓涓汇聚成河。究竟何去何从,已经到了必须做出决断的时候了。

烛龙怀里的婴儿就是在这个时候醒了过来,一声啼哭瞬间打破了石室中的死寂。四个人不约而同看了这婴儿一眼,可是谁也没有去哄。他们虽然都还活着,可是每个人都只剩下了半条命,体力如同烈日下的一小滩水正在迅速流失。另外三人的目光这时缓缓移到了大护法的脸上,他们几乎是在刹那间做出了同一个决定。

三个人同时后退一步,各自在胸前结印,昏暗的石室豁然被三束光点亮,又立刻暗了下去。接着,那一男两女的手里各自多了一样东西。

烛龙毫无经验地将哭闹不止的婴儿上下颠了颠,又在他背上轻轻拍了拍,可是婴儿哭闹得更厉害了。他蹙起眉问:“你们做什么?”

三个人突然同时在他面前跪下来。此时的烛龙只有六岁,那一男两女跪下来刚好与他的身高平齐。

“属下们护送大护法和少主出去。”说话的女人不过二十来岁,雪肤花貌,形容极美。谁也不会想到,这样一副外表之下竟然潜藏着足以担当无相宫护法的力量。此人便是第二护法,名号为赤翎仙使的秋凰。她将手中的一块剔透的玉牌放在地上,什么话也没有再说。

另外一男一女也将自己手里的东西放在了地上:一柄镌满符文的断剑,还有一枚一指来长的骨哨。

这些东西,是他们三人从不肯轻易离身的,此时一一放在了烛龙的脚边,他立即明白了三人的意图。

年仅六岁的烛龙学着师父素日发号施令的模样,板起稚嫩的脸,说:“收回去。”他眼眶红了红,“尊主临终遗命,令四使一起保护少主出宫,不得殉教……你们抗命么?”

旋鳌在四人当中年纪最长,他向烛龙近前靠了靠,双手用力扳着他的肩膀。他这个举动十分不合规矩,可是他接下去的话不是属下说给长上的,而是师哥说给师弟的。他惨然一笑:“有点大护法的样子了,嗯?”随即他笑容收了起来,神色十分严冷,“可是一起走太过显眼了,到最后谁也走不了。现在外面到处都是各大门派的高手,我们几个受了伤,连保护自己都困难,怎么护得了少主?”

烛龙感到两只肩膀被师哥的手扳得又酸又痛,听他又说:“这里要不了多久也会被他们搜到。为今之计,只有我们三个先将各派高手引开,你带着少主躲到垂云峰上去,或许还能挣得一线生机。峰顶的雁去台有尊主布下的子虚幻境,那幻境玄妙至极,敌人万难闯入,你和少主先在幻境之中藏身,等外面一切平息之后再逃出去。”旋鳌看了一眼地下的三样东西,又说:“四人当中以你的咒术为最强,身上又覆着麟魂甲,现在再加上飞鸢令、昆仑哨和这把从辰剑,应该够你保护自己和少主了。”

烛龙怀中的婴儿渐渐停止了哭闹,可是他却不知何时已将眼泪流了满脸。他又看了看怀里抱着的婴儿,那婴儿正滴溜溜地转着一对漆黑的眼珠,事不关己地啃着自己的小拳头。烛龙将襁褓又抱紧了一些,那个小小的襁褓在一个六岁孩子的怀抱中还是显得过于沉重了。他很清楚,师哥的话是对的,一起走谁也走不了。可是他小小胸膛里的那颗心毕竟狠不下来,做不出把朝夕相处的师哥师姐们当成蝼蚁草芥牺牲掉的决定。

秋凰双手捧起她的飞鸢令,那枚剔透的玉牌被烛火映照出诡异的色泽。她看着烛龙,说:“要是我们当中有人还活着,那么日后能够再召集我们的就只有你了。”说罢她低下头去,将玉牌毕恭毕敬地高高举过头顶。

陆吾和旋鳌也将昆仑哨和从辰剑拾起,以同样的姿势双手呈上。三人齐诵道:“破军有命何辞死,殉身无相以为荣。”

烛龙的眼泪难以自持地汹涌而出,他颤声说道:“秋凰、陆吾、旋鳌三使听令,不论你们用什么办法……活着……必须要活着……”

02

三名护法出了藏身的石室便立即往不同的方向奔逃,每个人怀中都抱着一团用破烂衣服或袍子围成的襁褓。他们故意在各派弟子面前现身,又立即消失不见,将众人向宫外引去。

各门各派打着清缴魔教的旗号而来,实则个个觊觎《连山笈》。如今众人已然得知,魔头燕凌枫已死,唯留下个孽种交托于四名护法照管。而那《连山笈》乃是无相宫至宝,是燕凌枫死守了一辈子的秘密。如今宫毁人亡,就剩下这么个孩子,不留给他还能留给谁?这么简单的道理人人懂得,所以各派表面万众一心,实际却各怀鬼胎,一心想着只要找到四名护法还有那个孩子,《连山笈》便也唾手可得。只可惜四护法绝少在江湖上露面,寥寥几个见过他们真面目的人也都已经死了。所以他们攻入无相宫以后,抓到人便问,问不出便杀,大肆焚烧宫殿楼宇无不是为了逼他四人现身。

现在众人见到有人怀抱婴儿,以此等绝妙身法意欲奔向宫外,料定必是四护法之一想要携幼主出逃,岂不心中大喜?立时便蜂拥追去。秋凰、陆吾、旋鳌三人有时故意现身,将众人越引越远;有时伤痛难支,被苦苦追寻而来的各派弟子逼到穷处,不得不与众人动起手来。有好几次,各人因为身上伤势过重,而对方高手又多,交手之时险象环生,几乎被擒。饶是如此,他们依旧假戏真做,只用一只手勉力对敌,另一只手抓着怀中襁褓死死不放,又做势将防御结界全布在襁褓之上,进招施咒俱万分小心,众人于是对他们怀中抱着幼主便更加深信不疑。

旋鳌逃出无相宫时仅剩下一息尚存,而秋凰和陆吾二人早已不知所踪。旋鳌本就重伤在身,适才与各派交手时又留下了十几处刀伤剑伤,此刻他倒在宫外的一片乱石岗子里,灵赋耗散殆尽,几乎油尽灯枯。

远山的晚霞艳丽无比,与废墟中的熊熊火光烧成了一片。旋鳌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他的脸贴在地上,目光透过杂草的缝隙眼睁睁地看着各派高手从滚滚浓烟中追杀出来。他面带微笑地缓缓地闭上了眼睛:“破军有命何辞死?殉身……”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见了陆吾的声音。他浑身猛地打了个寒噤,慌忙睁开眼睛,果然看见陆吾与众人斗在了一起。

陆吾是无相宫的第三护法,咒术在旋鳌之上,可此时也已是强弩之末。她手中舞动的两把弯刀渐渐乱了章法,周身的防御结界也几乎成了零星碎片。数不清的刀剑一齐向她头顶砍来,她挥起双刀拼死抵挡,终究双臂力竭,屈膝跪在了地上。僵持之中,她飞快地朝倒在地上的旋鳌望了一眼。那一眼转瞬即逝,可旋鳌却将每一个细节印在了心里——她满是血污的脸、残破不堪的衣袍、还有那双褪去了银色光泽,对一切劫祸都认命了的眼睛。于是他颤抖着全身,拼了最后的力气却并不响亮地喊出一个字:“走!……”

可是陆吾对他的警告只是轻轻笑了笑,仿佛求之不得地要去兑现山盟海誓中有关“共死”的那部分。就在这时,她发现自己双刀上承担的重量突然变得轻了,围攻上来的各派弟子刹那之间静止不动,仿佛时间出现了一个极短暂的停顿。这停顿一晃即逝,可对于陆吾这样的高手来说已经足够了。她立刻抓住了这个时机,瞳孔霎时重新变成银色,飞身便闪入了人群中。

魅影,重重叠叠的魅影。

她的身形如鬼魅一般无声无息地在各派弟子之间疾奔、俯冲,或者纵腾、飞掠,身手矫捷无伦,而手上的两把弯刀则是以更加惊人的速度连连袭出杀招。闪电一般的刀光影影重重,利刃划破气流的蜂鸣声细微而尖锐。人们根本分不清楚,让自己颈部一凉的究竟是疾风还是刀锋。只在眨眼之间,乱石岗子上便又多了几十具尸体。

陆吾的刀刃割断了最后一人的喉咙以后,自己终也再难支撑。她伤得着实不轻,而刚刚施展的“鬼影千遁”又是极消耗灵赋的咒术,因而此时只觉双膝一软,立时便要倒将下去,只得右手拄刀顿地,方才勉强撑住。

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笑声就是在这个时候突然传来的。这笑声初听极远,仿佛是在数里之外,可声音之清晰,显见发声者的功力非凡。陆吾顿时戒备起来,不知对方是何方神圣。正在是战是逃间犹疑不决的刹那,一个青色影子已经倏忽之间到了近前。她心中暗自一惊:此人好快身手。

陆吾细看此人装扮,似乎不像是江湖中人。只见他穿着一件青色的蜀锦长袍,那袍子被剪裁得极其合身,袍内露出银色镂空的龙葵花镶边,单看面料和做工也知道价值不菲。陆吾感到困惑无已,这华服虽奢,可行走江湖却是十分不便的。可若不是江湖中人,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是为了什么?刚刚是此人施了援手么?可他又为何要救自己性命?更奇怪的是,此人虽已现身,却不肯以真面目示人。他脸上带着的那个镶金嵌玉的面具,看起来也是华而不实的笨重之物。这一连串的疑点让陆吾的戒心愈盛,可思前想后终究无果。此时的陆吾根本不会料到,站在她面前的这个怪人将会如何篡改她的人生。

那人站了半天,终于开口问道:“想死还是想活?”

陆吾心中一沉,头脑中飞速做了权衡。这人的咒术深不可测,此时要逃已经来不及了,何况旋鳌伤得连动也动不了。倒不如索性拼死一战,若是上天垂怜,或可侥幸挣得一条活;便是死了,只要跟师哥死在一处,黄泉路上倒也不凄冷。陆吾心中这样想,于是她快意地一笑,“是死是活,还是问你自己吧——”她只说到“问”字,双刀便以极快的速度朝青袍怪人砍了过去。这一手杀招陆吾没有留任何余力,用的是最上乘的咒术,饶是她身受重伤,速度和威力也是无比惊人的。

可是双刀竟然毫无阻滞地从青袍怪人的身体中穿了过去,原来刀锋砍中的不过是一个幻影。陆吾心中大惊不已,此人的速度已经快到了如此地步,即便真身位移,而身影却能被留在原地。

她猛然醒悟,心道:不好!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陆吾只听背后传来那青袍怪人的冷笑声,接着他说:“别逞能,我看你还是想一想得好。”说罢轻轻一掌,拍在她背心上。

这一掌没有用上任何咒术或者内力,就只是轻轻的一推,可是却让陆吾霎时明白了她与对方的差距。若是对方真有意想要取自己的性命,这一掌怕是早已震得自己肺腑俱碎了。那么现在就只剩下了一种可能:此人必也是为了《连山笈》而来。

陆吾心中突然涌出了一阵恶狠狠的快活,她暗自讥笑他——还有横尸在乱石岗子上的所有人——大费了一番周章,却打错了如意算盘。从无相宫遭劫到尊主战死,她何曾见过《连山笈》的影子?尊主临终托孤时,也根本没有提过有关这本书的任何只言片语。别说她陆吾不知道,就算知道,难道她身为无相宫的第三护法竟是贪生怕死的么?!想到这里,她脸上竟然浮现出一个古怪的微笑,接着便冷冷说道:“你以为死活对我来说有那么重要?你以为用这个就威胁得了我么?”

可没想到那青袍怪人听了这话却突然朗声笑了起来,“谁问你了,”他手往不远处一指,“我是说他。”

陆吾浑身的血在一瞬间冷了下来。她目光顺着那人的指尖,看到了正蜷缩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旋鳌。

“你是想让他死,还是活?”那人终于不再笑了。

03

在此之前,陆吾从来没有听说过苍冥山庄,更加不晓得江湖上何时出了个名叫江离的人物。所以当青袍怪人报出自己的名号时,陆吾对于这两个字的分量其实一无所知。

“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江离说。他的脸被那张镶金嵌玉的面具严严实实地遮挡着,看不出表情,可是他的声音却明显带着笑意。“无相宫。四护法。这名号在江湖上何其响亮,我那小小的山庄又岂会被你们看在眼里?”

陆吾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可身体始终处于防御的姿势。

江离又是轻声一笑,说:“你放心好了,我不是来逼问你《连山笈》的下落的。我还没有蠢到以为燕凌枫会将《连山笈》交给你来保管,你还没那个本事。”

“你……”陆吾被哂得的满脸羞红,她咬了咬干裂的嘴唇,扬起满不在乎的笑脸问:“那么依你来说,谁有这个本事?”

“你们的青麟神使烛龙或许有。”

陆吾眼锋一转,手指着宫门的方向,笑道:“喏,神使此刻就在宫里还没出来,你快去寻他吧,若是去晚了,倒是白让不归山的道士们捡了便宜去。”

江离听了个笑话似的哼笑起来,“银瞳鬼使可真是聪明得很,就可惜只有些小聪明。”陆吾原本想用话激他去与各派高手争夺秘笈,可对方却全然不上当。她一时踌躇无计,全没防备对方竟突然出手,待到反应过来时,她发现自己的下巴已经被捏在了江离的手里。陆吾的头被迫昂了起来,与江离隔着面具对视。她的瞳孔慢慢泛起了银色光泽,而面具后面的那双眼睛渐渐变得迷离而涣散。接着,她听见江离用含混的声音说:“真是一双绝美的眼睛……”陆吾心中暗喜,于是加紧默念咒诀,双瞳的光泽即刻越发强盛。可她马上觉得捏住自己下巴的手突然用了力,江离的眼睛恢复如常,然后冷笑一声,道:“收起你这些伎俩,否则这双绝美的眼睛可就要保不住了。”陆吾大惊失色,瞳孔的银色立即退了下去。

江离把她的下巴甩开,说道:“《连山笈》就暂且让他们去争吧。我来找你们是为了别的事。”

“什么事?”

“给你们这两条丧家之犬一个去处。”江离说,“无相宫已经被灭了,难道你们还要继续为一个不存在的门派卖命吗?”

陆吾似乎猜到了对方的意图,她扭头看了一眼蜷缩在地上的旋鳌。他适才已经昏迷数次,现在又复转醒。他似乎也听懂了江离的意思,只是没有力气说话,只好瞪着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陆吾。

江离早已看出他们二人的关系,于是微微一笑,便说:“我苍冥山庄虽然比不过无相宫——应该是曾经的无相宫——那样显赫,可到底还算有些产业。生意上的朋友们多有抬举,编了句谣,便是‘织女补衣,叶舟独笛’,其中的每个字代表一桩生意。”江离停下来,忧虑地叹了口气,为赋新词强说愁似的。接着又道,“按理说每桩生意都该有一名掌柜替我打理的,可是这‘女’字上头却迟迟没有合适的人选,所以我就只好来找你了。”

“我?”陆吾一怔。她当然不会真的以为苍冥山庄只是个经商的组织,更不会相信江离此番大费周折只是为了让她去帮忙打理生意。她马上恢复了漠然的神色,浮出个瞧不上他人愚昧无知似的笑容,接着下巴朝前方一扬,说道:“庄主不妨四处去放眼看看,看看光是在这乱石岗子上就死了无相宫的多少咒术师?他们若是想求生,只消说出我们四人藏身的所在,又有何难?难道在庄主眼里我连他们都不如吗?”她又朝旋鳌望了一眼,再转过来时笑容消失了,脸上如同结了层冰霜,“今日我们技不如人,庄主要杀要剐,动手便是。可若以为我二人竟会贪生怕死背主求荣,那也未免也太小瞧了!”

“民不畏死,自然不能以死惧之。”江离说,“我现在有七个掌柜,哪一个不是对自己曾经的门派忠心耿耿?又有哪一个把死放在过眼里?可是死并不是人唯一的弱点,有时甚至是摆脱弱点的手段。拿死亡来要挟别人,在我看来那是很无能的做法。”他边说着,边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瓷瓶,接着又道,“你好忠诚么?我倒想试试看。”

陆吾浑身一凛,头一次感受到这样强烈的恐惧。她强压着颤声问:“你做什么?”

江离没有回答,而是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朝瓷瓶中一指,瓶口立即飞出数个如萤火虫一般的光点。那光点火红耀眼,比燃烧的火星还亮。陆吾还没有看清它们是什么,这些光点便朝着蜷缩在地上的旋鳌飞去,然后一个追着一个从他的鼻孔钻了进去。

“我问你做什么?!”陆吾咆哮起来,双眼恐怖地瞪着,瞳孔在刹那间变成了银白色——这是她战斗之时灵赋汇聚的表现。

一阵猛烈的罡气随着她这一声咆哮朝江离袭来,乱石岗上顷刻间飞沙走石。江离没有料到身受如此重伤的陆吾竟然还能发出这样的一招,猝不及防只好右手送出一掌,以一阵更加猛烈的罡气与之相抗方才化解。

他被逼得跃开了一步,笑了笑说:“我果然没有看错人——”他一句话只说了半句,便听见蜷在地上的旋鳌突然发出了一声惨烈的嚎叫。

陆吾不知发生了什么,被这声嚎叫唬得魂飞魄散,慌忙过去查看。她只见旋鳌死去活来地滚在地上,惨叫一声比一声骇人。他的双眼恐怖地向外凸起着,全身的经脉被点燃一般火红发亮,在皮肤上勾勒出复杂的纹路,那些纹路沿着他青筋暴起的脖颈不断往上爬,直爬了他满头满脸。

陆吾眼睁睁看着痛不欲生的旋鳌,眼泪夺眶而出。她的手不敢去碰他,怕这一碰会加剧他的痛苦,所以只好一遍遍毫无必要地颤声重复着问“怎么了,怎么了”。

这时陆吾听见江离在她背后幸灾乐祸地说:“离火燃心,这滋味可不好受呢。”

陆吾当然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滋味,可她此刻心中却是另一种滋味。她咬着牙齿,眼泪扑漱漱地往下掉,声音勉强拼凑成一句话:“你要找的是我,有什么手段冲我来……”

“我说了,死不是你的弱点。”江离的语气颇为得意,“而他才是。”

“别求他……”旋鳌伸手去抓陆吾的斗篷,可他的手刚将那斗篷的一角攥在手里,那布料立即燃成了灰烬。旋鳌不敢再碰她,只得忍住剧痛,用游丝般微弱的声音说,“杀了我……我们一起……死!……”

陆吾流着泪点了点头,可江离却在一旁轻蔑地冷哼一声:“你若下得去手,那就杀吧。”

陆吾泪如雨下,缓缓将弯刀举在了半空中。她向来出刀快如闪电,可今天却觉得手中这弯刀竟有如千斤之重,即便她用上了双手也无法阻止它的颤抖。

旋鳌的脸因为痛苦而扭曲变了形,可他仍不忘在刀下对陆吾惨然一笑。他催促道:“动手……快点……”说着他闭上了眼睛。

陆吾也闭上了眼睛,两行眼泪如碎石般滚落砸下。一阵惊天动地的咆哮从她胸腔中骤然迸发出,那声音之惨烈如同来自地狱。与此同时,陆吾手起刀落——

04

陆吾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手腕被牢牢抓在了江离的手里。她悄悄松了口气,接着抬起如炬的目光,宣告胜利似的看着自己面前那张毫无生气的金面具。死亡不是她陆吾的弱点,连旋鳌也不是——她已经用一出险象环生的表演向江离证明了。

可是她马上就发现那面具后面的眼睛出现了异样的神色。

“你——”江离的语气犹疑,似乎在对某种判断斟酌不定。陆吾立刻明白他发现了什么,急忙就要抽手。江离没有阻止她,而是哈哈大笑,像是识破了一个伪装很好的戏法。

“也真是难为你了。”江离说着看了一眼已经疼得晕厥过去的旋鳌,“他应该还不知道吧?否则怎会如此就轻言生死?”

陆吾脸上一红,右手轻轻覆盖在自己的肚子上。她一句话也没说,可是神情再不似先前那般冷硬,目光也柔和下来。就在她即将堕入某种遐想的刹那间,忽听得一阵衣袍翻飞的声响。再去看时,江离和旋鳌两人已同时消失不见了。

接下去,江离的声音远远地传来,他说:“这个没用的男人我先带走了,你可以考虑考虑是否做苍冥山庄的掌柜。只是考虑的时间可别太长,否则这燃心蛊会让他每一天都生不如死。”说罢又是一阵狂妄的笑声。陆吾去听那笑声,倏忽之间似已在数里之外了。

一张黄色的符纸就在这个时候飘然而下,落在了陆吾的脚边。她将符纸拾起,上面用朱砂绘着复杂的图案,样子与寻常的符咒大不相同。那朱砂笔迹在她指尖触碰到符纸的一瞬间发出了若隐若现的红光,随即红光一闪而逝,恢复如常。陆吾将符纸翻转过来,见背面写着“焚之即晤”。她神色凄然地呆呆盯着这四个字,原来江离早就已经把自己看透了,早就死死捏住了自己的弱点——什么第三护法,什么银瞳鬼使,说到底她只是个女人。只要旋鳌在他手里,她陆吾的归顺只是个时间问题。

这一夜,数不清的高手四处搜寻几名护法的下落。

无相宫建在一座与陆地相连的巨大岛屿上,他们占领了离岛的各个道路,又焚毁了所有船只,岛上的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搜寻彻夜不歇,恨不能把整个岛屿翻过个来。

陆吾躲在一个偏僻湿冷的洞穴里,她困极了,也累极了,可是片刻也不敢合眼。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她估计山洞的火光不足以引起各派弟子的注意,这才将那张黄符纸烧掉。

她眼睁睁地看着火焰将那符纸一点一点蚕食成灰烬,心中突然间涌起无数个念头,将昨天夜里所做的各种决定、所一再坚定的各种信念,冲击得摇摇晃晃。符纸还没有烧完,洞穴里便突然涌入一阵无比猛烈的黑色飓风。那飓风一下便缠住了她,围绕她的身体飞速旋转,将她的衣服、头发疯狂席卷其中。她渐渐觉得整个呼吸都被夺去了,眼前骤然一黑。然而下一个瞬间,她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

“你来了。”

是江离的声音。这声音虚无缥缈地传来,仿佛远在天边,又像是近在耳畔。这声音甫一落下,她的脚底便出现一条道路。这道路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微弱光线映照而出,笔直地通向黑暗,一眼望不见尽头,

她能够从回声和阵阵袭来的细微冷风之中判断出,这里似乎是一个空旷的大殿。可大殿里实在太过昏暗,她除了脚下那条路以外什么也看不见。

“还不过来?”江离的声音已带着几分怒意。陆吾心一沉,便顺着光源往前走去。等她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她隐约看见两排面目模糊的神像高高耸立在自己两侧。她本是看不清那些神像的面容的,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它们不怀好意地逼视着。

又走了百十来步,她终于看到了神像的尽头——高高的台阶之上是一个被层层帷幔遮住的区域,原来这个区域便是殿内光线的唯一来源。不时有风方向吹来,轻纱帷幔被层层掀起,光线丝丝缕缕漏出来,忽明忽暗,如梦似幻。

“我就知道你会想通的。”江离的声音从高台上的帐幔中徐徐传出,沉郁而平稳,却带着明显的嘲弄笑意,“只是没想到这么快,果然好忠心的银瞳鬼使。”

陆吾咬着下唇,暗中用力攥紧拳头,“忠心”这两个字刺得她心里一阵剧痛。“旋鳌呢?”她冷冷地问。

“忙什么?他一时半会儿又死不了。”江离说,“我还没有告诉你‘女’字的掌柜需要去照管哪一门生意呢。”

陆吾沉默不语,等着他继续说下去。这时,帐幔中巴掌轻轻拍了三声,接着,一阵铁链在地上拖动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陆吾循声看去,见到两张脏兮兮的面孔从昏暗的光线中浮现出来,是两个女孩子。她们蓬头垢面,脸上是一模一样的如同被抽去了灵魂般的呆滞神情。等陆吾看清她们的时候,发现这两个女孩子都戴着沉重的手铐和脚镣,身上一件衣服也没穿,新的旧的伤痕层层叠叠地覆盖在她们瘦弱的身体上。

江离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两个奴才一个叫‘吟盏’一个叫‘桃夭’,从此以后你就是她们的主子,她们是死是活都由你说了算。”

陆吾心想,何以为这两个奴隶取这样古雅的名字?再看她们的模样,虽是蓬头垢面但都不丑,做个丫鬟勉强使得了。

江离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便说:“别小瞧了她们,驯服这两个人可不容易。她们日后会是你很好的帮手。”他停下来,低沉地“嗯”了一声,似乎在思考什么事情,接着他说:“从今天起,忘记‘陆吾’这个名字,以后你的名字叫做‘锦娘’。”

“锦娘?”

“没错。”江离说,“身份便是聆花楼的掌柜。”

……

锦娘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沉默地仰视着殷九。客栈外面已是夕阳西下,晚霞从破损的门窗映照进来,如同为客栈里的一片狼藉披上了火红的嫁衣。

殷九早早打发了万川先到城郊的破庙里等着,自己则留了下来。他需要弄清楚的事情有很多,因此他始终没有开口打断锦娘。然而,听她说得越多他就越不知该如何开口,只有无声地站在原地。过了很久,他问:“然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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