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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万川映月

  • 作者:云偃
  • 发布时间:2023-03-05 17:57
  • 字数:11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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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除夕早上天还没亮,靖安侯府上下已经忙得不可开交。这天,不仅上官侯爷,家族中凡是有诰封者都必须按品大妆,于卯时正刻进宫朝贺,领宴谢赏。族中没有资格入朝的子弟,须得从早晨开始在侯府门前盛装列队,恭候押运着各类赏赐的仪仗官车。

靖安侯乃是世袭一等侯,从天不亮开始,辚辚而来的官车就没停过,将整条靖安街堵得水泄不通,比那挤满行商坐贾的丝路还热闹。

不错,靖安候府靖安街。不是人们偷懒或取不出其他好听的名字,只是因为这一整条街的两侧都是靖安侯府的宅邸。说是街,倒不如说是贯穿府内的一条廊道,不叫靖安又叫什么?侯府虽然富贵,却从不仗势凌人。因此在平日里,这条长街上贩夫走卒、往来平民也是络绎不绝的。

上官家的子弟已经在大门外列队了整整一个上午。官车一波一波地来,又一波一波地走,上官家的一双双膝盖就这样起起落落跪了无数次。

六岁的上官万川站在姐姐上官映月旁边,不高兴地嘟着小嘴。没完没了地朗诵那些谢恩的官话套辞可快要闷死他了,邻街不时传来的鞭炮声和其他小孩子的欢笑声更是让他受不了。他拽着映月的衣袖左晃右晃,瓮声瓮气地说:“姐,川儿饿了。”

映月举目望了望,估摸着下一波送赏的仪仗没那么快来,于是瞧众人不注意,将万川拉到人群后面。她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帕,里面似乎还包着什么。展开,竟是两块桂花糕。万川高兴得刚要手舞足蹈,映月马上比了个嘘的手势。她悄声叮嘱弟弟:“去那边靠着墙角吃,姐给你挡着。”

这一天对于平常人家来说是一个其乐融融的日子。再穷的人家也要割上几斤肉,打上几斤酒,放下所有劳作快快活活地过新年。可是对于官宦世家来说,这一天是一年里最重要的考核。宫规礼制、宗祠族庙、官场迎送……没有一项不是劳心费神。因此穷人家平时过苦日子,过年过好日子。可是当官的人家却是反过来的。

直到了晚上,诸事才终于料理停当。侯爷和夫人在花厅里摆开了十几桌家宴,只见十几张紫檀透雕的案几分列在花厅两侧,每一张案几上都设着博山炉,剔红香盒,还有一只蝤蛴长颈并草字诗词的天青色汝窑瓷瓶,当中插着后花园新开的玉蕊檀心梅。

传宴的时辰一到,先是众小厮手提宫灯,自垂花门起顺着抄手游廊一字排开。紧接着,众丫鬟仆人手捧雕漆描金嵌螺钿的八宝食盒款款走来。席间琳琅满目的玉盘珍馐自不必说。

上官家一共有兄弟三人,除了大哥上官仁世袭了老侯爷的爵位之外,其余两个弟弟上官义和上官礼也各有诰封。酒过三巡,上官义的夫人庞氏将自己的儿子上官剑泽唤到身边,说:“你最近不是新学了一套剑术吗?还不快舞给叔叔伯伯们瞧瞧。”说着,又转向众人,“咱们光吃光喝也怪腻歪的,不如让孩子们热闹热闹,助助兴。”

众人知道这庞氏惯爱显摆,也十分清楚她心里在打着什么算盘。

按照祖制,世袭爵位的继承人必须是嫡子或者家族中的长子。万川虽是嫡子,但不是族中的长子。他的两个堂兄——二叔的儿子剑泽和三叔的儿子镜明全都比他大三岁,而且两人商量好似的同年同月同日生。这样一来,剑泽和镜明就都有了争夺继承人的资格。

这种资格可忙坏了两个孩子的母亲,不仅得花重金请来教骑射、剑术的师父从早到晚地传道授业;还得想办法为孩子制造各种机会,在家族庆典乃至官场集会上露脸。

剑泽的一套招式还没舞完,上官礼的夫人胡氏便坐不住了。她也赶忙叫来自己的儿子,让他打一套五步拳给大伙看看。

坐在首席的靖安侯夫人聂氏板着脸,小声对身旁的丈夫抱怨:“这是干什么!吃饭来了还是卖艺来了?!”

侯爷不动声色,仍旧面带微笑地看着花厅中央手舞足蹈磕磕绊绊的两个侄儿,手搭在夫人的手上轻轻拍了拍。

这时,庞氏突然看见了正在一旁埋头吃席的万川,于是笑吟吟地问:“咱们万川最近在练的什么武啊?”

聂氏刚要说话,只见万川仰起沾着酱汁的小脸说:“回二婶婶的话,川儿不曾练武。”他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又说,“川儿会背诗。”说着,果然就大声背诵起来。一句“春江潮水连海平”还没背完,便让上官义给打断了。他说:“咱们上官家世代武将,背那些个酸溜溜的东西干嘛!川儿你可知你父亲靖安侯的‘靖安’二字是什么来头?靖安靖安,靖国安邦。光会动笔杆子那怎么能行?”

“说的是啊。”夫妻二人一唱一和,庞氏马上用绢帕掩口笑道,“战场上光会念春江花月夜可靖不了国,安不了邦。”接着又对夫人说,“嫂子也要尽早替川儿打算打算寻个师父什么的,川儿眼看着也不小了,今年六岁了吧?咱们剑泽在川儿的年纪都能一拳打掉护院的下巴了。”说完又银铃般地娇笑了两声。

聂氏恨得牙根直痒痒,手里的绢帕几乎要在案桌底下被她绞碎。这女人明知道万川从小体弱多病,能像正常人一样行走坐卧已经是菩萨保佑了,居然还故意说这些话。聂氏心里不舒服,并不是因为她的儿子赢不了别人,而是作为一个做母亲,她受不了自己孩儿的病痛被人拿来当靶子。可是偏偏这些话又绝不能说。侯爷此时又将手伸来安慰地拍了拍,这次被夫人“啪”得一声打了回去。

“二婶婶您说错啦。”谁也没想到八岁的映月这时开了口。她冲着庞氏粲然一笑,露出没换完全的一口小豁牙,“自古文治和武功就是不分家的。当年汉武帝广征四夷,教通四海,却也造成了多少家庭生离死别?虽然武帝功盖千秋,却也免不了落下个穷兵黩武的罪名。夫子说了,好勇斗狠是莽夫。”

夫人的下巴终于扬了起来,尽量克制着脸上的得意神色。她心里呐喊着“好闺女!真给为娘长脸!”,嘴上却淡淡地说:“月儿,不得无礼。”她用眼睛瞟过庞氏铁青的一张脸,继续说:“月儿,既然你说好勇斗狠是莽夫,娘且问你,真正的智者又是什么?”

“爹爹教过月儿: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谿。”

侯爷听了朗声大笑,起身下了席抱起女儿亲了又亲,“好一个‘知其雄,守其雌’!不愧是我靖安侯的好闺女!”

“是了,是了。”夫人也嫣然一笑,趁机一本正经地嘱咐儿子,“川儿你听见了吧?你要多跟姐姐学,不畏强,不凌弱。不管你以后手里握有多大的权力,也不能随便欺负别人。咱们侯府是断然不许做出无缘无故打掉人的下巴这种事情的。”

庞氏正要起身分辩,却被上官义一把摁在了座位上。“还嫌丢人丢得不够吗?”丈夫呵斥道。直到家宴散去,庞氏始终铁青着一张脸,一声都没有再吭过。

02

第二天是初一,侯爷一大早便换了朝服就进宫请安去了。映月则陪着母亲去庙里进香还愿。

不知是哪个嘴欠的,将万川昨日等候仪仗时偷吃桂花糕的事情告诉了侯爷。侯爷大发雷霆,罚他不许出门,在房里誊抄礼记。正抄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时,突然听见好像有石子儿打在房门上。万川打开门,果然看见院墙上方冒出了两位堂哥的小脑袋。

万川知道此时院里没人,下人婆子们这会儿应该在前院听管家训话。于是他兴冲冲地来到墙根底下,问他们怎么来了。剑泽冲他挤眉弄眼,说:“大初一的躲在房里作甚?走,咱们出去玩去!”

万川的心灰了大半,将父亲罚自己抄书的事告诉了两个堂哥。镜明说:“这有什么难的,你先跟我们出去玩,等会儿回来我们俩帮你一起抄!”

万川想了想,瞅着管家婆子还没来,当机立断点了点头。兄弟俩伸出两三只手来,将踩着树干手脚并用的万川拉上了高墙。

在离侯府不远的后山里,有一处天然形成的大水塘。这水塘地处山麓,乃是高山清泉汇聚而成。塘里的水明清如镜,周遭群山环绕,兼有奇花异木相互掩映,即便在三伏盛夏也是清爽怡人,因此被唤作麓水寒塘。

可是万川一听说两位哥哥要带自己去麓水寒塘,马上不走了。他说:“娘不让川儿去水边。”

镜明说:“伯娘不让你去水边是怕你落水。如今那寒塘已经结了好厚的一层冰,咱们到上面嬉冰玩去。”

万川还在迟疑,剑泽却已不耐烦了,他丢开手说:“早知道你这么婆婆妈妈就不带你出来了!镜明,别管他,咱们走,让他自己回家抄书去!”说罢拽着镜明的衣袖便走。万川的眼泪马上涌上来,一声不吭,只好踉踉跄跄小跑着跟在两个哥哥后面。

这麓水寒塘果然结了厚厚的一层坚冰。剑泽捡了块大石头朝冰面砸了下去,结果只磕出了几片小冰碴。三人高兴起来,两个哥哥先下去,又把万川抱下来。兄弟三人就这样你拉我,我推你,你拽他,在冰面上嬉戏疯闹。

这时,剑泽看见对面的山洞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着红光,于是他指给另外两个兄弟去看。镜明猜,那一定是年兽的眼睛。他听娘讲过,年兽的眼睛就是会发红光的。剑泽说不对,哪来的什么年兽,肯定是绿林好汉在山洞里藏的宝藏!兄弟二人争执不下,最后一致决定派万川去看看究竟。

万川胆子小不敢去,兄弟两人就连哄带威胁。镜明说,好川儿,你进去瞧瞧,我们俩在洞口给你把风。万川摇头。剑泽又说,你要是不去,我们就不带你玩了!万川犹豫了一下,还是摇头。

“原来上官万川是个胆小鬼!”剑泽终于拿出了杀手锏。于是两兄弟一边拍手跺脚,一边围着万川大声朗诵:“胆小鬼!胆小鬼!娶个媳妇儿四条腿!厚眼皮,大宽嘴。咕呱咕呱爱臭美……”

万川憋红了脸,小嘴撅着,眼圈也红了。他大声说:“川儿不是胆小鬼!”

“那你倒是去啊!”

万川果然朝那漆黑的山洞里走去。他走几步就回头看看,两个堂兄在洞口催促他:快点啊!往里走啊!他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走。洞里伸手不见五指,阴风裹挟着腥咸的味道扑面而来。万川艰难地向前迈着一双颤抖的腿,小手扶在冰冷湿滑的岩壁上却在出汗,心跳声在他自己的觉知里响亮得如同打雷。

镜明和剑泽在洞口捂住嘴巴嘿嘿地偷着乐。这个年纪的孩子们总是会自豪地结成联盟,然后以孤立或戏弄联盟以外的其他兄弟姐妹为荣。

就在这时,洞里突然传来一声野兽的咆哮,紧接着万川受惊哭喊的声音也传来了。兄弟二人登时傻了眼,瞬间乍起一身的寒毛,可是谁都一动也不敢动。接下去,什么声音也没有了,山洞又恢复成原来的静谧和危机四伏。

兄弟两人脸色惨白地跌坐在地面上,身体不听使唤地打着抖。镜明结结巴巴,语义错乱地说着什么。等他说到第三遍时,剑泽才终于听懂了。他是要回去告诉大人。

剑泽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告诉了大人,这祸就真成了咱们俩闯的了。”

镜明听不懂他的意思,只管呜呜地哭。

“横竖没人看见咱们把万川带出来……”剑泽的嘴唇抿成一条薄薄的缝,镜明从来没有见过堂哥这样可怕的表情。“我们先去市集上兜一圈,晚些回去。要是被问到了就这样说——”他冲镜明蜷了蜷手,于是镜明赶紧附耳过去……

03

这天从下午到晚上,侯府上下倾巢出动,宫灯几乎点亮了半个王城。

侯爷亲自带一队人马去搜寻后山。夫人已经哭了好几通,却坚持不肯在家里等,一定要亲自出去寻找儿子的下落。映月早已打发了人去两位叔叔的府上问过镜明和剑泽,可是两人都说不知道。她不放心,又亲自再去问。兄弟俩口径一致,说是一整天都在集市上看斗蛐蛐、杂耍、打十番,连侯府都没去过,更是没见过万川。

映月只好回去,路上她就哭了起来。她怕惹父亲和母亲伤心,因此不敢当着父母的面哭。可谁知等她泪眼婆娑地走进侯府,却发现万川全须全尾地正在堂屋坐着呢。映月大喜,连忙叫人去通报老爷夫人。

夫人听了消息,急忙小跑着回了府。进了堂屋便一把将儿子搂进怀里,一边哭一边心肝宝贝儿地喊。随后,侯爷也带人回来了。他虎着脸问万川不好好在家里抄书,跑到哪里去了,知不知道一家人都被他吓死了!万川低着头,只道是去街上闲逛迷了路。侯爷正要再发作,夫人一个眼锋瞪过来,他也就只好长叹一声,摇摇头,不响了。

夜深人静,所有人都睡了。映月摸黑下了床,摸进了里屋,然后钻进了弟弟的被窝里。万川果然没睡。

映月轻声说:“今晚川儿跟姐姐睡好不好?”万川在黑暗中点点头,头发在丝绸的枕头上摩挲出细微的沙沙声。

映月又说:“川儿今天不是在街上迷了路,对不对?能不能告诉姐姐今天去了什么地方?”

万川没说话,可是沉默了一阵之后却小声地哭了起来。看来映月猜得没错,弟弟果然是在外面受了委屈。万川一回来,映月就看到了他靴子上沾的泥巴,若真是在街上迷了路,哪里会沾上那么多泥巴?

映月把万川搂进怀里,却听见他“哎哟”了一声,吓得她赶紧松开了手。映月下床把灯点起来,看见弟弟手臂上像是被什么锋利物划出了老长的一道血痕。万川轻轻摇晃姐姐的胳膊,说:“别告诉爹娘。”

映月眼眶一热,忙说:“在这别动,我去拿药箱。”

映月是一边给弟弟上药,一边听弟弟说了今日在麓水寒塘发生的事情。她还没听完,就气得一拳捣在了桌子上,桌上的壶碗杯碟齐声应了这一拳。

“就知道是这两个烂了心肝儿的混账东西!”映月破口骂道,“我说怎么觉得不对劲。我今天去问他们,这俩人恨不得把一天的行踪都告诉我,不仅事无巨细记得清清楚楚,连顺序都一模一样!”

映月又问:“刚刚在堂屋怎么不告诉爹娘?白挨了爹爹一顿训斥。”

万川小声嗫嚅道:“川儿告诉了爹爹,爹爹又要告诉叔叔,那两个堂哥肯定要挨揍了。”

映月眼眶又是一热,伸手探了探弟弟额前的碎发,然后又问他在山洞里面到底看到了什么,手臂又是怎么伤的?万川说他进了那个山洞之后就顺着黑黢黢的路一直走,不知道拐了多少个弯,就拐进了一个更大的露天洞穴。然后一只大猫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窜了出来将他按在了地上。他的胳臂就是被那只大猫划伤的。

“大猫?”映月将信将疑,“后来呢?”

“后来一个大哥哥用哨子‘嘟——’得一吹,那只大猫就变得可乖可乖了。”万川连比划带说,小脸儿上虽然还挂着眼泪,却显得很兴奋。

“越说越离谱。”映月收拾着药箱,“那种地方哪来的什么大哥哥。”

“真的!”万川的脸红扑扑的,然后他跳下凳子,找到了自己外穿的衣服,从腰带上拴着的荷包里果然掏出了一把三寸来长的骨哨,“姐你看!这把哨子就是大哥哥给我的。”

映月拿起骨哨看了又看,到底也没看出什么名堂。万川的样子不像是在撒谎,可是这世上哪有这么奇怪的事。她把骨哨还给弟弟,说:“行了不早了,快睡吧。”

万川却突然神秘地一笑,说:“姐,你把眼睛闭上。”

“干嘛?”

“你闭上。”万川坚持。

映月只好闭上眼睛。只听一阵窸窸窣窣之后,万川说:“好了!”映月再睁开眼睛时,看见弟弟手里多了一块红色的小石头,那石头在烛光底下晶莹剔透,闪着璀璨的红光。

“好漂亮的石头。”映月不禁叹道。

万川把石头放在姐姐手里。

“送我的?”

万川鸡啄米似的点头,“这是川儿今天在山洞里捡的,川儿明天就差吴管家给姐姐做只钗簪。”

映月感动死了,拉过万川就在他脑门儿上亲了一口。从那以后,万川便时常将那只淡青色的骨哨挂在脖子上,而映月头上则多了一只红宝石做的钗簪。

04

第二天,万川带着映月又去了麓水寒塘。映月心里忐忑,不敢走进那山洞。万川把骨哨拿在手里,挺起小胸脯让姐姐别怕,他说洞穴里的大猫可乖了。

映月随着万川走进了山洞,一开始极黑,什么也看不见,可是拐了几个弯之后,空间果然变得豁然开朗。借着山岩顶上透下来的天光,映月发现这里奇山怪石造型各异,俨然是一处钟灵毓秀的所在。

可是当她看见那只所谓的“大猫”时,就立刻不这么想了。

只听一声惊雷般的咆哮,一条银色的影子不知从什么地方蹿了出来。映月看清楚了,哪里是什么“大猫”,分明是一只通身银白,长着长长獠牙的老虎。这虎的身形比一般的老虎大出几倍,动作却异常迅捷。她只觉得眼睛一花,那老虎便蹿到了眼前,接着又是一声咆哮。

映月早已经吓得四肢瘫软动弹不得,可是万川却大摇大摆地走了上去。说来也怪,那老虎见到万川竟然真的就乖乖地趴在了地上,任由万川的小手在它头上又揉又搓,它只是舒服地哼哼了两声。

万川一边摸它,一边对它耳语,像是在叮嘱一个听话的弟弟。他说:“这是姐姐,你不能伤害她,也不能吓她,知道吗?”那老虎竟像是听懂了一样,哼哼唧唧地回应着。

万川让映月也来摸摸,映月只好壮着胆子把手伸出去,手掌轻轻落在了老虎的眉心。老虎眼皮也没抬一下,仿佛舒服得要睡着了。映月胆子也大了起来,又去摸虎身上的毛,那银白色的皮毛又软又滑,摸上去竟如同上好的丝绸一般。

映月想了一想,一个主意便上了心头。她对万川说:“剑泽和镜明那两个家伙那样欺负你,虽然咱们不能去叔叔那里告状,但总也该给他们点教训。”说罢,她便把万川带出了洞外,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交代了一番。

初三一大早,映月就借着帮母亲取针脚花样的由头去了庞氏府上,刚巧镜明也在。映月心想,正好省了我的事儿了。她在前厅跟二婶婶寒暄客套了几句便转去了后院。剑泽和镜明在院子里正一人骑着一个小厮玩骑马打架。映月来了,他们像没看见一样继续玩他们的。

映月装作脚下没走稳,一个趔趄,一把将怀中提前准备好的珍奇物件抖落一地。剑泽和镜明毕竟是世家子弟,寻常珍宝根本不放在眼里,所以映月特意从侯爷的库房里偷来了那颗从不轻易示人的浮海映光珠。她故作慌乱地将地上的宝物一一拾起,藏好,正要转身离开,剑泽忍不住了。

“月儿!”他唤道,“你怀里揣着什么?”

“没什么呀!”映月装傻。

剑泽和镜明一前一后拦住映月的去路,镜明说:“好妹妹,有了好东西也不叫上哥哥们一起赏玩赏玩。”

映月低头想了想,一脸的为难,“川儿不让我说。”她嘟囔了一句,说完便立刻捂住嘴巴,仿佛一不小心失了言。

两兄弟眼神一对,心里直画魂儿。前天万川平安回来之后,兄弟二人舒了口气。又见侯府没动静,于是断定万川没有出卖他们便越发放了心。可映月怀里那些宝贝是怎么回事?又说万川不让说。难不成真像剑泽说的,那洞里果真就是绿林好汉的藏宝地!

剑泽激将道:“别吹牛了!万川那小子哪来的这些好东西!”

“真的!”映月将计就计,“川儿说是在麓水寒塘的山洞里找到的!”

“山洞?!”兄弟两人果然中计。

“那山洞里不是有怪兽吗?!”镜明脱口而出。剑泽忙向他瞪了一眼。

映月眉毛一挑,问道:“你们怎么知道山洞里有怪兽的?”

剑泽慌忙解释,“我们哪知道……猜的,猜的。”

“净瞎猜!”映月咯咯地笑道,“要是有怪兽,川儿怎么把这些宝贝拿回来的?哎呀——”映月突然一声,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忙忙地要走。

“你干什么去?”剑泽问道。

映月装作一脸茫然,结巴着:“不……不干什么。出来这么久,娘该担心了,回家去!”

映月前脚刚走,剑泽马上让镜明去取铲子。

“取铲子干嘛?!”

剑泽说:“映月那丫头鬼得很,你信她回家去!肯定是万川手太小,一个人没法将宝贝都拿走,姐弟俩又要再去呢。幸好今天被咱俩套出话来,不然那山洞里的宝藏就都成他们姐俩的了!”

……

姐弟俩躲在麓水寒塘岸边的一块大石头后面。没等多一会儿,剑泽和镜明就带着工具来了。映月小声地叮嘱弟弟:“一会儿你就在后面跟着,等人来了再叫大猫出来。记着,别让大猫伤害他们俩,吓唬吓唬就行了。”说完映月就从岸的另一侧悄悄地走了。

回去之后,映月赶忙跑到两个叔叔府上,惊慌失措地告诉叔叔婶婶,说剑泽和镜明在麓水寒塘的山洞里碰上了野兽。庞氏和胡氏一听,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映月转过头,又马上去上官家其他亲族府上一一通报了消息。一时间,上官族里各家人等及其家丁护院将后山围了个水泄不通,侯爷甚至将侯府内的府兵都调了过来。

众人慌忙赶到山洞,一下就傻了眼。只见一只身形巨大尖齿獠牙的银白色猛虎正围着剑泽和镜明打转。两个孩子紧紧靠在岩石上抽抽搭搭,身体一动也不敢动,裤裆早已都经湿了一大片。庞氏和胡氏一看见自己儿子的惨相,立时便号啕起来,多亏众人硬拉着才没扑上去。

兄弟俩见爹娘来了,也大哭起来,一声声喊着爹娘救命。庞氏一头扑在丈夫身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要他赶紧想办法。夫人聂氏的心也揪起来,命令府兵首领赶紧派人将那虎擒了,把两个孩子救出来。

首领十分为难,说道:“回禀夫人,那畜生离两位少爷实在太近,属下担心贸然派人去擒,只怕……”他没有说下去,庞氏却疯了一样拳打脚踢地尖声哭嚎道:“一群没用的东西!我儿子要是出了事,你们谁也别想活!”

众人正安抚庞氏胡氏,那老虎却像是被吵着一样狂躁不安起来。眼看着离两个孩子越来越近,两个女人几乎昏死过去。这时,谁也没看清万川是怎样向老虎那里跑去的。等众人发现的时候,他已经站在了老虎面前,张开一双小手臂挡住了两个堂哥。夫人的一颗心差点跳了出来,本能地惨呼一声。谁知万川从领口掏出一枚骨哨,“嘟——”地一吹,那狂躁的老虎竟然变得像猫咪一样乖,老老实实地趴在了万川的脚边。府兵首领趁这个机会,一个箭步冲上前去,飞快地捞起了两个孩子。

万川这时又吹了一声,那老虎便“嗖”地变成一道银白色的影子,蹿进黑暗里不见了。侯夫人吓得魂儿也没了,跄过去将儿子扑进怀里,一口一个小祖宗。众府兵去找那猛虎,遍寻不到,便也纷纷撤离了山洞。

回去的路上,众人都在称赞万川勇敢。虽然谁也不明白为什么一只那样凶猛的老虎会听一个六岁小孩吹哨子,但毕竟的的确确是万川救了他两个堂哥的性命。

叔叔婶婶们自然少不了千恩万谢,族里的其他长辈也是赞不绝口。一个远房的姑姑说:“咱们川儿什么时候学会这伏虎的本事的?”不知谁在一旁应道:“本事不本事的先不论,单说这英勇劲儿真是有当年老侯爷的风范!”

映月趁机故作疑惑,“只是月儿奇怪,两位堂哥武艺都那么好,怎么会输给老虎呢?”然后她自问自答,恍然大悟道:“噢我知道了!一定是因为剑泽哥哥手里没有剑,施展不出除夕家宴时那样精妙的剑术。可至少也应该打掉老虎的下巴呀!”

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庞氏和上官义脸上却只有一阵红一阵白。

快要走出后山的时候,映月特意经过垂头丧气的剑泽镜明两兄弟身边。她嘴巴不动,咬着牙齿,用极低的声音警告他们:“再让我知道你们敢欺负川儿,看我不揭了你们的皮!”说完领着万川头也不回地走了。

05

后山有猛虎的事一下子在城里传开了。

上官义主动请缨,说要带人再去后山搜捕,避免猛虎伤及城中无辜百姓。侯爷和夫人都知道,这肯定又是庞氏的主意。庞氏向来睚眦必报,这一次,猛虎险些伤了他孩儿的性命,又让她们一家在族里颜面尽失,便是将那老虎剥皮抽筋恐也难消她心头之恨。

映月和万川是在晚饭时听爹娘说起了此事。他们还听说,庞氏不知从哪里请来了两名顶厉害的剑客去捕杀那老虎。姐弟两人大惊,饭也没心思吃了,随便扒了两口便回了房间。

万川问了姐姐无数次,大猫会不会被二叔叔派去的剑客给杀了。映月也安慰他无数次,可是万川仍然哭个不停。一颗六岁的心灵已经具备了一定的敏感,足够去为某种担心而胡思乱想了。后来,万川把自己哭睡着了,映月却失了眠。她为自己的莽撞而后悔,没想到原本只想教训一下两兄弟,最终却给那只无辜的大猫惹来了杀身之祸。

第二天一大早,映月就把万川推醒。她想了一晚上也没想到别的办法,只能赶在二叔叔的人找到大猫之前让它赶快逃走。

姐弟俩再次来到山洞,万川吹响骨哨唤来了他的大猫。大猫见是姐弟俩,便用头在两人衣襟上又是拱又是蹭。万川绷着小脸,用手推它,告诉它赶快走,坏人马上就要来了。可是大猫并不明白他们的意思,以为姐弟俩在跟它做一种推来推去的游戏。他们一转身,它便又马上跟上来。

就在映月和万川一筹莫展的时候,两个身穿黑衣手持长剑的人已经进了洞穴。

其中一个说:“怎么还有两个小孩儿?”

另一个已经拔出剑来,“管它有什么,我们只消剥了虎皮回去交差领赏便是。”

万川挺起小胸脯,手叉着腰,大声说道:“你们不能杀它!”

映月也说:“两位想必是庞夫人派来的,我们是靖安侯府——”

没等映月说完,拔剑的那一个便阴沉地喝道:“我管你们是什么人!速速让开,否则连你们一起宰了!”

此时,大猫已经飞起一跃,将姐弟二人挡在了自己身后。它龇着牙,蓄势待发地低声吼叫着。若不是看到它现在的样子,映月几乎忘了,这只被她们俩戏称的大猫,说到底也还是一只凶残的猛兽。

两名黑衣人的剑已经连环出击,朝着大猫的要害处飞刺而来。可是大猫的身形异常灵敏,让疾如幻影的剑无数次落空。两人反而被大猫咆哮掀起的罡风、尾巴扫起的走石击得节节败退。

本来姐弟二人捏了一把汗,如今都放下心来。万川更是开心得手舞足蹈,拍着小手大声喝彩。

映月趁机对两个黑衣人喊:“它不想伤人,你们还不快走!”

两个败下阵来的黑衣人眼神一碰,瞬间像是想明白了什么。其中一个忽然凌空跃起,两三点寒芒从袖口飞射而出。可这寒芒的目标不是野兽,而是正在手舞足蹈的万川!

映月心脏霎时漏跳一拍,惊呼脱口而出。

“川儿!”

可是预料之中的惨叫并没有传来,而是传来一声野兽的哀嚎。再去看时,大猫已经扑倒在万川面前,三只毒镖一只插进了它的左眼,另外两只不知插进了哪里,只是它原本银白的皮毛半边已被鲜血染红。

万川“哇”得一声扯开嗓子就嚎哭起来。一半是被吓的,一半是为了受伤的大猫。映月也被吓得不轻,赶紧过来抱弟弟。就在这时,另一个黑衣人瞅准时机,对着大猫翻起的肚皮就刺来了闪电般的一剑。

很多年以后,万川和映月再想起这一天在山洞中发生的事情仍然心有余悸。其实他们谁也没有看清那闪电般的一剑是如何刺来的,可是后来每次万川对人说起时,都势必要用一种说书人的口气去吊人胃口:“话说那剑尖离猛虎的胸口只有三寸的距离……”

然而他并不知道,当时可能连三寸的距离也没有。然后,众人只听一声金属断裂的脆响,不知何故,黑衣人手中的三尺长剑应声断成了两截。接下去,是万川一声带着哭腔的欢呼:“大哥哥!”

两个黑衣人谁也没想到这洞里居然还有其他人。可他们仍然想错了,这人本来并不在洞里,而是以他们的凡胎肉眼根本就看不见此人是如何进来的。

万川哭得声噎气堵,老半天才将一句央求组织完整,他说:“大哥哥,求求你救救大猫吧……”

映月看见这个被万川唤作大哥哥的人,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此人脸上冷若冰霜,左边的袖子空空如也。这少年忽然开口说:“什么大猫。此兽名唤风雷玉虎,其动如疾风,啸如雷霆,寻山探海,无所不能。若不是两个狗东西使出此等腌臜手段,就是再多百十个他们这样的杂碎也伤不了它分毫。”

黑衣人不耐烦了,吼道:“不想死的赶紧滚!大爷我不杀小孩儿!”

少年沉吟着:“原本你们也不配我出手——”他又转向万川,“川儿你说,是让他们痛快些死,还是吃点苦头?”

万川一双泪汪汪的眼睛眨巴着,脸上茫然一片。他只是个六岁的孩子,头脑里本来就没有太多关于生和死的概念。

另一个黑衣人却阴沉地笑了:“一个残废,我看活着也是拖累,不如让大爷送你一程!”

少年的右手下意识地去摸左侧空荡荡的袖管。“月儿。”他突然叫道。

映月心里一惊,问:“你知道我叫月儿?”

少年终于笑了:“我不仅知道你叫月儿,我还知道你们靖安侯府每个人的名字。好了——”他说,“你带着川儿转过头去,心里默数三下再转回来。”

映月只有照办。她不明白这短暂的期间会发生什么,她甚至连一点声音也没听见。等姐弟二人再转过头来时,两个黑衣人已经不见了,连那柄断剑也不见了。洞穴里好像从来就没有出现过除了他们三人以外的其他人。

映月问:“黑衣人呢?”

“死了。”

映月脊背瞬间起了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死了……”她声音颤抖着,“那他们的尸体……”

少年又笑了:“那种杂碎哪里配有全尸?”

万川这时过来了,他晃着少年空荡荡的袖管抽搭着说:“大哥哥,你救救大猫吧……”

趴在地上的风雷玉虎已经奄奄一息了。三枚暗器原本不会要了它的命,可是暗器上淬的毒却让它只剩下了一口气。

少年抚摸着万川的头,说:“哭什么?这天地间的万千生灵有哪个是不死的?”

万川哭得越发连连干呕起来。映月知道,一旦万川哭到这个程度,便是没有什么道理可以讲的。果然,万川搂着他的大猫的头,声泪俱下,哭得打雷一般。他嘴里的话翻来覆去,绕口令一样不讲道理地重复着:“川儿就不要大猫死……川儿就不要大猫为川儿死……”

少年头疼起来,总算是领教了万川的哭功。他说:“以后还会有千千万万的人为你而死,难道每次都要这样哭一通不成?”万川哭得更凶更厉害了。少年只好叹口气投降了。“罢了——”他说,”这玉虎对你很忠心,我救它一命。你们俩赶快回去吧,记得,不要跟任何人说起今天的事。”

万川本来是一定要看着大哥哥把玉虎治好才肯走的,映月好说歹说,连哄带劝,万川才终于逼着少年跟他拉钩上吊之后才随姐姐离去。一路上万川的话又渐渐多了起来,眉开眼笑,开始盘算着什么时候再来看大猫。映月心里却在隐隐地担心,她摸不清楚那少年是什么来历。他接近万川到底是什么目的?又怎么会对侯府的事情知晓得这么清楚?更重要的是,刚刚那少年为什么会说那样奇怪的一句话——

“以后还会有千千万万的人为你而死。”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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