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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殷九

  • 作者:云偃
  • 发布时间:2023-03-26 19:17
  • 字数:9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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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正月十五闹元宵,王城各处张灯结彩。十五一过,年就算过完了,因此人人都想最后再热闹一番,好攒足心力去应付接下来的一整年。

这天晚上,侯夫人聂氏与族中几个女眷在府里打马吊,侯爷则领着万川和映月到集市上看灯去了。万川这天很高兴,一路上蹦蹦跳跳的,脖上挂的那枚骨哨一会儿便给他拿起来“嘟”地吹一声。

映月的红宝石簪子也早早就做好了,只是一直没舍得戴,今日也戴了出来。簪子做好那天,夫人捏着万川的小耳朵,说这混小子惯会偏心眼儿,什么好的俏的都给了他姐姐。姐弟两人被母亲呵了好一顿痒,在床上滚来滚去咯咯地笑着求饶,直到答应帮母亲描一天花样子才算作罢。

侯爷左手领着万川,右手领着映月,三人朝着远处一个被围得水泄不通的戏台子逛去。挤进人群一看,原来是一伙西域来的舞娘正在表演火辣辣的肚皮舞。现在虽然是严寒天气,可是她们上身只穿着带金丝流苏的大红胸衣,雪白的臂膀和脐腹全露在外面。下身鹅冠红的纱裙上坠满了金色的铃铛,那些铃铛映着灯火本已耀眼夺目,又随着她们每一次扭腰动胯发出一阵阵清脆悦耳的声响。舞娘们衣着统一,周身上下只有红和金两种颜色。离远看去,宛若一团团火苗在台上灵动蹿跃。

舞台下的包围圈越缩越小,后面的人不得不抻长了脖子去看。可是也看不见什么,舞娘们的脸都若隐若现地遮在红纱后面,只露出一双双媚态十足的眼睛。可是这也足以将台底下男人们的魂儿都勾出来了。

一个买糖葫芦的小贩似乎也被这隆冬里难得的春色吸引进了人群,只见他扛着个插满糖葫芦的草靶子,左推右搡挤到了万川他们旁边。万川一见糖葫芦立刻就吵着要吃。映月说他刚从府里出来时就吃了那么大一个糖人儿,一路上,马蹄糕、玉井饭、龙须糖就没断过,再一个冰糖葫芦吃下去,今晚非得闹肚子不可。侯爷也说不许他再吃了,于是万川只好又使出他的磨功缠功。

万川的这门功夫向来是屡试不爽的。他会龇起小虎牙,用两颗大大的葡萄眼冲你眨巴眨巴,要是再来上一声拐着十七八个弯的“爹爹”或者“姐姐”,就是一颗石头心也都给叫他酥了。果然,侯爷已经开始在怀里摸铜板了。

这时,映月开始跟弟弟谈判。要吃冰糖葫芦也不是不行,但是要爹爹吃两颗,姐姐吃两颗,剩下的才是川儿的。侯爷的手马上停了,立刻表示赞成。所以当万川撅着小嘴拿到了那串被吃掉了一大半的冰糖葫芦时,爹爹和姐姐已经在一旁笑得肚子疼了。

台上的舞蹈此时正在高潮。几名舞娘随着异域乐曲快速扭动着不盈一握的腰肢,愈显风情万种,裙摆上的铃铛也随之“铃铃铃”响个不停。这时,一曲罢了,舞娘们踩在最后一个鼓点上,准确地将手上的金色磷粉抛向空中。谁也没看清,她们刚刚还袅袅错错舞动着的手是在何时何地抓了这些磷粉的。只见顷刻之间,台上台下一片辉煌灿烂,人群霎时欢腾起来,掌声雷动。

……

万川是在逛到面具摊子前时发觉自己不舒服的。

起初是隐隐约约的肚子疼,但他怕爹爹和姐姐说自己乱吃东西,所以一直忍着。是映月发现弟弟的话怎么越来越少,再去一看,万川紧紧抿着嘴,煞白的小脸上全是汗。

等侯爷抱着儿子风风火火地奔回侯府的时候,万川已经不省人事了。正坐在软塌上打马吊的夫人听见外面一阵吵嚷,正要询问出了什么事情,只见惊慌失措的丈夫背着昏迷不醒的儿子已经冲了进来,后面跟着的女儿还在不停地哭。夫人鞋都来不及穿,赤着脚便抢了出去。

丈夫和女儿谁也说不清楚万川到底突发了什么急症,三个人去一样的地方,吃一样的东西,可是这急症却唯独发生在了儿子身上。她什么都不再问了,只觉鼻腔一阵辛辣,热泪瞬间冲进了眼眶。

驻府的六名大夫彻夜为万川诊治,阖府上下乱作一团。

这六名大夫,乃是昔日帝王从御医当中拨赏给靖安侯的驻府太医,随便哪个都是当今的杏林圣手,可是他们竟无一人能查清病因,更遑论救治。众太医进进出出,开方抓药,施针灌汤,足折腾了一宿,可是万川的情况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气息越来越弱。

群医束手,只好在床榻前跪下去。夫人哭得气断声吞,抓起跪在最前面的一个太医的衣领,瞪着一双已经哭成血红的双眼吼道:“不许跪!起来救人!起来救我儿子……”侯爷将太医从夫人手里救出来,又将夫人揽入怀中,自己也早已泪流满面。

为首的太医已经吓得脸色惨白,可又不能不据实禀报。他在地上连连磕了好几个响头之后才敢开口:“侯爷、夫人,少爷恐怕……”他也只敢说到“恐怕”,后面的话却绝不敢再说。

夫人听了一恸几绝,扑在儿子身上恨不能跟他一起去了。映月不得不去安慰母亲,可自己亦哭得一句整话也说不出来。侯爷这时突然想起了什么,忙忙地叫来管家,要他拿了自己的名帖去城郊的回龙寺拜请穆法禅师。随后又马上改了主意,一叠声地唤回管家,吩咐立刻准备车马,他要亲自去请。

夫人这时似乎也看到了希望,从榻上爬起来要和侯爷一起去。她说:“那穆法禅师的确是方外高人,可他素来清高,对贵戚权门更是避之若浼,恐怕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请到他来。”

侯爷的拳头已经攥紧,两腮被紧咬着的牙关胀得高高鼓起,他说:“如今人命关天,我堂堂靖安侯又屈尊就卑亲自去请。他若真是方外高人,就该以慈悲为怀救我川儿。今天他若是肯好好地来,他日本侯必定为寺里一众佛像重塑金身。可他若是硬要死守着清高见死不救,本侯今日就血洗回龙寺,要他一寺僧众给我川儿陪葬!”话还没说完,几颗豆大的眼泪已经扑簌簌地掉了下来。接着,又命人传来了近护卫首领,要他率领三百亲兵在回龙寺外等候号令。这些亲兵到底会成为风光迎送的仪仗队,还是大开杀戒的刽子手,全在他禅师一念之间!

不知是侯爷的爱子之心感动了禅师,还是那三百亲兵起了作用。还没到晌午,穆法禅师已被请到了府上。

众女眷顾不得虚礼,忙请禅师到后堂暖阁为万川诊治。老和尚给万川搭了脉,又听众太医说了昨夜的各种症状,表情马上凝重起来。他将万川胸口的衣襟拉开,众人一下子傻了眼。只见万川小小的胸口上,竟呈现出一团云雾状的暗紫色。

老和尚神情悲苦地“阿弥陀佛”了一声,随后叹道:“没想到公子小小年纪,竟遭此无妄横灾,实在是罪过。”

侯爷抓着老和尚的胳膊,语无伦次问了一连串的问题。老和尚告诉众人,万川是中了一种名叫“紫霄铃”的毒。这种毒最早产自吐蕃,中毒者起先昏迷不醒,随后胸口会浮现一团云雾状的紫色。随着毒性蔓延,云雾的颜色会逐渐加深,而等到紫色彻底变成了黑色,中毒者便会暴毙而亡。

一听到“暴毙而亡”四个字,夫人几乎哭死过去,大放悲声直央求禅师救命。老和尚的表情亦痛苦万分,他说:“出家人以慈悲为怀,但凡有丝毫办法,贫僧岂会见死不救?只是这紫霄铃之毒,贫僧只曾听闻,却是生平未见,实在是无能为力。”说罢又是“善哉善哉”又是“罪过罪过”。

谁也没有想到,夫人就是这时突然在老和尚面前跪了下来。老和尚大惊失色,他不知道受了侯爷夫人这一跪,自己——乃至整个回龙寺上下,是否还有命再去“善哉善哉”“罪过罪过”。

他慌忙想要将夫人搀起,可是夫人却开了口:“大师不必惊慌,如今跪在大师面前的不是什么侯爵夫人,只是一个没用的母亲!”她朝床榻上只有六岁的儿子又看了一眼,他的童年点滴、他的听话调皮、他的撒娇耍赖,一桩桩一幕幕此时都成了尖刀,刀刀剜在母亲的心头。眼泪止不住了,她的话还在断断续续:“无论如何,请大师指条明路。信女聂氏,余生,愿吃斋念佛……求大师……”夫人终于再也说不下去了,只好将一个个响头磕在地上。

老和尚虽是方外之人,此时也不免动容落泪。他说:“夫人慈母之心日月可鉴,怎奈上苍不佑公子!或许江湖之大确有奇人堪解此毒,只是如今去找怕也是太晚了……”

映月正是被老和尚那句“确有奇人”提醒了的。

她突然翻上了弟弟的床榻,忙将他脖子上挂着的那枚骨哨取了下来。侯爷和夫人不明就里,正要问明因由。只听女儿说:“我知道有人能定能救川儿!”说罢她便头也不回地冲出门去了。

02

映月是到了麓水寒塘的山洞里,才发现自己根本就吹不响那枚骨哨的。

幸好那风雷玉虎已经认识了她,见她进来,便乖顺地用头将她拱了拱,算是打过了招呼。然后,它便有所期待地看向洞口。在它的预期里,这个用头拱一拱的动作历来是要做两次的。

映月哭起来,忙让玉虎带她去找大哥哥。那玉虎虽然通人性,却听不懂人话,更加听不懂语无伦次的人话,所以只是绕着映月走了一圈,便仍去看着它的洞口。这时,洞穴深处的黑暗中传来了少年的声音,他问:“你找我?”

映月当即便学着母亲,朝着声音的方向扑通跪了下去,哀声请求少侠救她弟弟性命。接着便将万川中毒的前后因由一一告诉了少年。

少年听后大惊,二话不说拉起映月便走。映月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被拉起来的,更加不知道是怎样跟着少年走的。她只觉得眼前骤然间似乎闪过了后山、树林、集市、行人、巷弄,耳畔则是一阵呼啸的风声。等风声停了,她发现自己已经跟少年站在了侯府门口。

侯爷和夫人见映月领回来的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独臂少年,心中不免失望。可是他们也知道,女儿断然不会拿弟弟的性命开玩笑,于是将她拉到一旁细问缘由。映月只好将少年此前在山洞中为姐弟二人解围的事情告诉了父母。

夫妻二人听罢仍是将信将疑,可是眼下别无他法,只好宁愿去信那句“人不可貌相”的俗话,且放手让少年一试。

少年只看了一眼,便立即同意了老和尚的诊断,万川所中之毒的确就是紫霄铃。他伸出食指和中指按在了万川的眉心,只见一圈柔和的白光从他指尖扩散开来,逐渐覆盖了万川的身体,随后便消失不见。接下去,万川的头发、眉毛、睫毛开始变白。仔细看去,竟然是结了一层白霜。没一会儿的功夫,他的皮肤表面也完全被寒霜覆盖,如同雪山之巅一具被冰封了多年的尸体。

侯爷见儿子成了这副模样,立刻就要冲上去,可是被夫人拦住了。少年告诉夫妻二人,他现在能做的,只是先封住万川的经脉以减缓毒性蔓延。可是要想解毒,还是必须得找到下毒之人。于是父女二人免不了将十五当天晚上的所见所闻,又巨细靡遗地复述了一次。

少年很快便将怀疑的焦点锁定在了那群西域舞娘的身上。侯爷却说不可能,当天他们离戏台不算近,中间又隔着不少人,那些舞娘根本就没有机会接触万川。

少年问侯爷可知道这紫霄铃的“铃”字何解?侯爷摇头。少年便解释,这紫霄铃的毒之所以难解,全在这个“铃”字上面。这种毒原本有几百种,每一种的毒性都不一样。使用这种毒的人往往会随身带有一种特制的铃铛,每一只铃铛里藏有一种毒药。所以使用这种毒时极难被发现,因为施毒者看起来不过是在随意地拨弄铃铛,然而实际上,对方已经在不知不觉间配好了毒药。

说到这里,侯爷和映月都想起来了。当天舞娘们的腰间的确都挂着一排金色铃铛,而且谢幕之前,曾向人群中抛撒过一种金色的磷粉。所有人都以为那不过是为了博人眼球的新鲜花样儿,却万没想到竟然是剧毒。

可是映月却疑惑,因为当天磷粉是抛撒向人群中的,自己和父亲都在,为什么唯独万川一人中了毒。

少年沉默不语,这的确无法解释。于是他又问万川当天都吃了什么。可是得到的回答仍旧令人灰心。因为那天万川吃的东西无外乎糖人儿、马蹄糕、玉井饭、龙须糖、糖葫芦。小孩子吃东西向来只图新鲜,所以糖人儿没吃几口就丢给了父亲;玉井饭是一大份,万川一个人吃不完,所以是跟映月分着吃的;至于马蹄糕和龙须糖都是他们亲自从摊子上拣的,而且父女二人也都有吃。糖葫芦就更不用说了……

这时,映月突然不自觉地惊呼了一声。然后她问了少年一个很奇怪的问题:这种毒药能不能做到单独使用无毒,而碰到其他东西才变成剧毒?少年回答她,若施毒者有意为之,在配制时可以通过控制成分和用量来达到这种效果。

侯爷忙问女儿是不是想到了什么。映月问父亲还记不记得当天挤到他们身边来的那个卖糖葫芦的小贩。侯爷虽然已经忘了他的样子,但确实记得有这么个人。映月告诉父亲,这个小贩其实是一个女人扮的男装。

当天那个小贩挤过来的时候,映月便觉得不太对劲。如果此人真的是个寻常的商贩,他的皮肤也保养得过于仔细了。不仅如此,他身上还不时传来一阵异香,这种香料绝不便宜,根本不是一个普通的小商贩用得起的。映月当时只以为是哪个员外家的小姐改换了装扮出来玩,这在城里也不算是什么新鲜事,大户人家公子小姐贪图好玩,扮乞丐的都有。可是如今想来,远远不止这么简单。

侯爷和夫人却大惑不解,即便这小贩是女扮男装,那和万川中毒又有什么关系?要知道,她卖给他们的糖葫芦可是三个人都吃过的。

映月告诉父母,虽然糖葫芦三个人都吃过,但是吃的时间却不一样。假如那磷粉一定要落在糖葫芦上才会产生剧毒呢?

侯爷猛地醒悟了!他终于明白了女儿的意思。当天为了不让万川吃太多而闹肚子,他和映月先是每人吃了两颗。而他们吃完以后,台上的舞娘便向人群撒下了磷粉。也许他们吃下的糖葫芦也提前被下了某种药,只不过这种药和舞娘撒下的磷粉本身都无毒,一旦碰到一起才会产生剧毒。而落了磷粉的糖葫芦正是在演出结束后被万川一颗一颗吃进了肚子!

夫妻二人悲痛难当,他们实在想不出究竟得罪了什么人,值得对方花费这样的心思来算计他们六岁的儿子。

侯爷急问少年是否有其他办法可以解毒。少年摇头,这世上根本就不存在所谓的紫霄铃的解药,因为每一个下毒者都可以因时、因地、因人、因目的而配制出完全不同的紫霄铃,解毒之法自然也千差万别。如果不知道所用之毒的成分和用量而贸然去解,但凡有一点差错,便会立刻要了中毒者的性命。

夫人马上想到了庞氏,倘若川儿出了事,她的儿子上官剑泽岂非就是继承爵位的最佳人选?

可是少年却不同意。这紫霄铃并不是一般的毒,江湖上别说会用,连听过的人都很少。她一个官夫人怎么会知晓此毒,还能请来如此多擅用此毒的高手?要知道,会使用这种毒的人,根本不是银钱或者权势能够驱使得动的。

侯爷直到此时才意识到一个被他久久忽略的问题。眼前这个十几岁的少年懂得的东西也未免太多了。连穆法禅师那样的高僧都生平未见过的毒他却见过,不仅见过,而且深谙下毒的手法和解毒的道理。还有,他刚刚封住万川经脉时所使用的本事,那根本不是什么武功内力,而是传说中自上古流传下来的神秘咒术。

之前他还对映月的话半信半疑,一个十几岁又身有残疾的男孩怎么可能让庞氏派去的两个剑客在顷刻之间消失。如今看来,这少年无论是心智、见识还是本事,都透着远远超过其年龄的神秘莫测,已经不是一句“自古英雄出少年”可以解释的了。

少年这时似乎看出了侯爷心中的疑虑,于是起身毕恭毕敬地说道:“侯爷请放心,在下全力救治公子并无所图,只因侯府上下曾有恩于我。”

侯爷疑惑,便问:“还未请教少侠尊姓大名?”

“鄙姓殷,家中排行第九。侯爷叫我殷九便是。”

侯爷和夫人面面相觑,他们实在不记得曾对哪个殷姓的人家施过恩德。此时少年又说:“救治公子的法子在下已经想到。公子体内的毒七天之内不会发作,在这七天里,在下必定寻得解药回来,为公子解毒。”

侯爷正要再问,少年却已经转身走了。侯爷和夫人忙追出去,可是庭院深深,早已不见了少年的踪影。

03

风沙将一切吹得昏黄而模糊,遮天蔽日的沙尘让人分不清楚现在是什么时间。

殷九是听见一伙商队的驼铃声才醒过来的。这一路上他全力施展咒术赶路,两天一夜片刻不停。因为对空间的操纵能力并不是他最擅长的,所以他舍不得花太多时间休息,像这样靠着一棵枯死的胡杨树小憩片刻,对他来说已经十分奢侈。

此地距离王城已是万里之外,只要再穿过河西四郡,今晚他便可以到达目的地——白夜城。

那是一个传说中的地方。传说中,白夜城是没有夜晚的。这当然不是因为城主薛鹤飞有本事留住太阳,而是因为城中的一砖一瓦都是由一种名叫银雪玉石的特殊石料制成。这种石料通体雪白,而且周身笼罩着一层微微的柔光,因此整个城内即便在夜晚也是明亮如同白昼。

江湖上绝少有人知道白夜城的存在。往来丝路的商队或许曾经看到过,可是即便看到了也只会认为那不过是海市蜃楼。因为他们既到不了,也不相信——在这数千里黄沙漫卷,寸草不生的荒漠上,怎么可能会有那样一个如同仙境般的城池存在?

可是殷九相信。他不但相信,还知道怎么去。

白夜城之所以神秘,是因为围绕城池的八个方位上,分别被设下了八个特殊的咒术阵法。玄阵中的山石川谷、草木鸟兽,虽然看起来寻常无奇,可是一旦阵法被启动,每一样都能够让人有来无回。这八个玄阵相互勾连,彼此嵌套,就构成了足以将整个城池隐匿其中的巨大屏障。

一般情况下,身处阵外的人的确是连城墙的影子也看不见的。能看见的只是一片由天山积雪融水灌溉滋养形成的绿洲而已。不过若是城中的人想要进出的话,就非得打开屏障不可,于是这座富丽堂皇的城池也就出现了。

往来于丝路的商队中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天山脚下三百里,有命前来无命去。绿洲并非神仙境,美女皆是鬼画皮。”老师傅们会反复警告徒弟,如果看见了那座城池,就当看见了海市蜃楼,千万不能去寻找。甚至不到马上就要渴死的地步,连那片绿洲也最好不要踏进去。

可是现在,殷九不但已经进了城,还站在了城中央正殿的屋顶上。

城外那所谓的八个玄阵,在他眼里幼稚得就像小孩子的玩具,他实在不敢相信竟然真的有人会用那种破烂儿来保护自己的老巢。

白夜城里除了城主薛鹤飞以外,其余所有人都是女人。这些女人梳着一模一样的发式,穿着一模一样的白色衣裙,又被一模一样的轻纱遮住了脸。她们就和城里的银雪玉石一样,白璧无瑕,成千上万,毫无差别地共同成为了白夜城的一部分。

殷九用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将整座城的里里外外都摸了个遍。城内巡视的人们或许会在某个时刻觉得自己眼前突然掠过了一道疾光。但是她们也只会认为那不过是城墙或宫壁上银雪玉石反射的光泽,于是更加为这座城池的盛名而自豪。可是谁也不会想到,刚刚从她们眼皮底下疾疾掠过的,是一个多么可怕的不速之客。

这时,站在屋顶上的殷九突然听见脚下的殿厅里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他说:“夜深天冷,贵客既到了怎么也不进来坐坐,倒情愿在屋顶上喝风?”

殷九只好下去。他的脚刚落地,几十个手持长剑的白衣女子立刻便将他团团围住。而在她们身后,雍容的狐裘金榻上,歪着一个身穿月白色襕衫,眉清目秀的年轻男子。外面虽是天寒地冻,可他手里却拿着一把折扇。

此人便是白夜城主,薛鹤飞。

薛鹤飞见到殷九,顿时心里一惊。要知道,白夜城里本就高手如云,而各种结界、阵法也是遍布城中各处。所以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能在这里横行无忌如入无人之境的,竟然是个不过十二三岁,还少了条胳膊的小男孩。

可是他马上又笑了,接着对那几十个白衣女子懒洋洋地说:“你们都退下吧。这位小公子要来要走,恐怕就是全城的人加在一起也是左右不了的。”

殷九说:“看来城主是个明白人。既然如此,想必城主也定然知道我此行的目的。”

薛鹤飞未置可否,只是微笑地看着这个少年,表示对他的下文有所期待。

于是他继续说:“城主大费周章将我引到此地,如今我已经来了,城主怎么倒成了哑巴?”

“我却不懂你在说什么。”薛鹤飞移开了目光,去摆弄那枚翡翠的扇坠。他的手洁白如玉,手指又细又长,想来不论是用毒还是用暗器,都不会给对手留下任何出招的机会。

“看来城主是决心要跟在下打哑谜了。”殷九说着,朝案几旁边的椅子望了一眼,那把椅子立刻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拖拽到了他的跟前。然后他便自顾自地坐了下去,似乎准备好了要与主人一番长谈。“如果要毒杀一个六岁的孩子,一包砒霜就足够了,何必要使用紫霄铃?”殷九笑了笑,“而既然已经用了,却又在配制时选择了毒性最弱的几种,而且严格控制了用量。不奇怪吗?下毒的人用这样高明的手法下了一种无人能解的毒,可是费了一番功夫,却又不立刻将人毒死,这究竟是为什么?”

“你说是为什么?”薛鹤飞显得饶有兴趣。

“显然,下毒的人并不想要这孩子的命。”

“那也许是想要他父母的钱。”

“可是他父母并非只有这一个孩子,而下毒的人却是费尽心机只让这孩子一人中了毒。”

薛鹤飞笑道:“有意思。”

殷九继续说:“江湖上向来绝少有人知道紫霄铃,而能够随心所欲如此精确地使用此毒,并且用毒的又是一群女人,除了白夜城以外我还真想不出别的地方。城主煞费苦心留下线索,不正是想要引我前来拿解药吗?”

薛鹤飞缓缓地站了起来,手中的折扇却“刷”地一下打开。他说:“可是我与小公子你却并不认识,为何要引你前来?”

“你当然不认识我,但你却认识那孩子脖子上的骨哨。”

听到“骨哨”两个字,薛鹤飞的脸色突然就变了。可是殷九像是没看到一样继续说:“想必城主处心积虑,就是为了引出赠予那孩子骨哨的人吧?”

薛鹤飞收起折扇,在左手的掌心敲了又敲,称赞道:“想不到公子小小年纪,竟是如此的聪明伶俐。不错,那骨哨本是故人之物,在下不过是想与故人叙叙旧罢了。”

“故人之物?”殷九冷冷一笑,“那昆仑哨乃是昔日无相宫银瞳鬼使的东西,城主不会想说银瞳鬼使陆吾是城主的故人吧?”

薛鹤飞的脸一下失去了血色,瞬间白成了一张纸。他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说:“你……果然是无相宫的人?”

“你不必知道我是什么人,”殷九此时也沉下脸,这样的神情让人很难相信会出现在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的脸上,“你只需从速交出解药。”他说。

薛鹤飞的左手在袖中已经准备好了进攻,右手的折扇虽然还在看似悠闲地摇动着,可是殷九明白,那才是他最厉害的武器。薛鹤飞不动声色地问:“那孩子跟你究竟是什么关系,让你不惜以身犯险来闯我白夜城?”

殷九却突然笑了,是真正孩童的那种天真烂漫的笑容。他说:“城主真会说笑,区区一个白夜城,我来便来了,也算得上以身犯险?”

薛鹤飞不是一个沉不住气的人,可他同时也是一个绝对有资格骄傲的人。放眼天下,有谁敢将白夜城不放在眼里?可是今天却被一个黄毛稚子当众羞辱。然而真正让他沉不住气的还不是这番羞辱,而是他清醒地知道这稚子很可能不是口出狂言。

折扇已经迅雷般脱手,卷挟着灼热的气浪朝殷九飞速射来。殷九仍坐在椅子上没有起身,右脚跟只朝地面一个踢蹬,连身带椅便向后方疾掠而去。那折扇已经旋转成了一个白色的圆形,速度快到看不出薄厚。这样的速度,就算削在石头上,也定然会削出一个不规则的截面。可是它就是无法突破抵达殷九喉咙间那最后的三寸距离。

背后是石柱,殷九已是退无可退。他突然凌空跃起,身下的椅子在石柱上撞了个粉碎。然而就在此时,第二把折扇也迎面飞来了,接下去又是第三把、第四把。

殷九以蛇形盘绕石柱,身法极快,将四把折扇一一闪过。其中一把飞去了一尊石兽像,石像的兽首在接触扇锋的瞬间立刻便被削落下来。另一把从一个婢女身旁擦过,婢女吓的魂儿都丢了,然而幸好只是手臂被擦出了一点轻伤。可是谁也没想到,那个婢女突然间倒在地上惨叫不止。接下去,她手臂的伤口冒出丝丝缕缕的黑烟,整个身体开始变黑萎缩。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她周身便失去了全部的水分,成了一具极其恐怖的干尸。

此时,连殷九也不能不承认,这白夜城制毒用毒的功夫,江湖上实在已经无人能出其右。

这时,薛鹤飞以幻影身法飞掠而来,将另外两把尚在空中的折扇稳稳接住。折扇一旦到了他的手里,是远比任何尖锋利刃都要可怕的武器。只见他的两把扇锋上频频闪动着耀眼寒光,随着他的一招一式,刀光剑影般直逼殷九周身的各处要害。殷九虽然只有一只空手和两条腿,却也丝毫不落下风。

只见薛鹤飞嘴里念了句什么,另外两把折扇也得了令一般疾速飞来,如同另有一人以同样凌厉的招法出手制敌。只见薛鹤飞以绝妙身姿同时舞动四把折扇,手上操持的两把来势汹汹,空中旋舞的两把亦是杀气腾腾。四把折扇在他股掌之间不断被抛出,又不断被接回,内外夹击,表里相应,已将殷九腾挪的空间尽数封死了。

殿中那几十名白衣女子的剑就是在这个时候同时出鞘的,可是她们并没有去拔。

那些剑在一瞬间出鞘又在一瞬间环聚在了殷九周围。而薛鹤飞那四把削石头如同削面团的折扇,铿锵砍在这面由铁剑组成的剑墙上,却只砍出了星星火花。

殷九人在剑阵之中,似乎有风将他的衣襟和头发从下往上徐徐吹动。他将右手的食指和中指竖在胸口,只听嘴里喊了一声:“破!”

一切结束得如同开始一样突然。

殷九仍旧站在原地,他前方的地面上拖着好几条长长的血迹。几十柄长剑钉在墙上、柱子上、地面上。薛鹤飞蜷在离他脚边几丈远的地上,大口呕着鲜血。他身旁横七竖八躺着一具具白衣女子的尸体,她们每个人都被长剑洞穿了胸口。在刚刚剑阵射来的一瞬间,她们想也没想便冲了出来,用身体为她们的主人抵挡住了致命的一击。

殷九这时问:“现在可以给我解药了吗?”

薛鹤飞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有朝他的仕婢摆了摆手。仕婢从薛鹤飞坐的那个金塌底下果然取出了一个小小的陶瓷药瓶。

殷九又说:“给我两倍的量。”

仕婢看了自己主人一眼,在征求意见。薛鹤飞点了点头,于是她便从榻里又取出了一瓶。

殷九拿着两瓶药缓缓走到薛鹤飞面前,蹲下来,将药瓶在他眼前晃了晃,说:“别跟我耍花样,我就是剩下半条命,也足够荡平你的白夜城。”说罢,起身便走。

薛鹤飞是在殷九走了半个时辰之后才终于平定了气血,可以开口说话的。他叫来一位白衣女子,吩咐她:“去告诉密室里那个人,那孩子的确是无相宫的人,只不过现在还不能确定究竟是谁。请他派人继续盯着王城里的动静,尤其是那个叫上官万川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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