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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叛徒

  • 作者:云偃
  • 发布时间:2023-10-27 09:46
  • 字数:14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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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兴建聆花楼是一件震动京畿的大事。这座无比奢华的青楼动用了上万名工匠,历时十年方始建成。对于江离来说,聆花楼当然不只是用来赚钱那样简单,它还担当着整个苍冥山庄的核心枢纽。因此,光富丽堂皇是远远不够的,它还必须具有某些特殊的功能。基于这样的原因,聆花楼的设计和建造任务自然而然便交由苍冥山庄的另一位高手,有着鬼枢千机称号的沈三爷来完成。

旋鳌的性命算是保住了,可是陆吾还是打错了算盘。她本想假意投诚,等旋鳌解了燃心蛊的毒,伤势再一好转,凭他二人之力想要逃出江离的掌控是不难的。可是她根本没想到,燃心蛊的毒是无法解的。当时从江离的瓷瓶中飞出的那数十个红火的亮点,其实是千万只蛊虫。它们一进入旋鳌的体内便以惊人的速度疯狂繁育,不到十二个时辰便已经布满了他全身上下的每一寸经络。只要江离施展“离火燃心咒”催动蛊虫苏醒——或者它们受到外界的扰动自己苏醒,那么每一只毒虫就立时成为一颗滚烫的火星。亿万只毒虫被同时唤醒的后果是不堪设想的,如同亿万颗火星汇聚起来融进了旋鳌的血液里,将周身之血瞬间变成了岩浆。所以一旦毒发,他立刻便如同烈火焚身,每一个瞬间都生不如死。

唯一能够暂时镇压住旋鳌体内蛊虫之物,就是江离给的红色药丸。可是江离的药丸从不会轻易给出,只有当陆吾完美地完成了任务,才会得他赏赐一颗。曾经的陆吾,如今的锦娘,从此便成了江离手中一把好用的工具——替他杀人、替他扩张苍冥山庄的版图和影响、替他实现一个又一个不为人知的筹算和阴谋。江离对这个下属非常满意,所以旋鳌体内的毒也便很少发作了。

最开始的时候,旋鳌想过一死了之。他死了,锦娘便再无所顾虑,何况对于无相宫的护法来说,能为护教而身死,只有无上的荣誉。可是他毕竟尝过了七情六欲,经历了过九死一生,再求死之心本已不似先前强盛。而江离又将金银所能买到的人间极乐尽数堆到他眼前,他又岂能不一心求生?

终于有一天,他提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头来见江离,对他说:“新月赌坊的掌柜我已经杀了,从此以后,我就是苍冥山庄新月赌坊的掌柜。”

江离听了哈哈大笑,连声道“自然自然,很是很是”,又说:“我就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只要你和锦娘全心全意替我做事,我保证皇帝过得也没有你们舒服。从今天起,‘旋鳌’这个名字弃了吧——”

“从今天起,我叫‘青山’。”旋鳌打断他。

起初,锦娘和青山二人都以为江离给的红色药丸是某种镇压毒性的药物,可事实远不止他们想得那样简单。原来,那些发作起来使人痛不欲生的燃心蛊虫都是雄蛊,而江离给的红色药丸之所以能够压制住它们,是因为那药丸里包藏着数以万计的雌蛊。药丸被青山服下后,雌蛊大量涌出,与他体内的雄蛊肆意交配,这才使得那些躁动异常的雄蛊得以镇静。可是这样一来,更多的蛊虫便被繁育出来。虽然雌蛊繁育后代之后便会死亡,可是雄蛊的数量却随着每一次服药而大量增加。因此,青山体内的剧毒每一次发作都比上一次要更加剧烈而痛苦,两次发作的间隔也越来越短。二人明白过来时已经太晚了,因为青山已经彻底离不开了那药丸,除了继续饮鸩止渴以外,再无别的办法。

随着青山中毒越来越深,江离赐药的条件也变得越来越严苛,交办的任务也越来越难。江离素来喜怒无常,只要事情办得稍不合他心意,他便勃然大怒,那么青山的药自然也就断了。可是锦娘总是能够为他按时讨来药丸,只因为她发现了江离的一个怪异的癖好。

这个怪癖她是听吟盏和桃夭说的。她们告诉锦娘,在江离发怒的时候,只要脱光了衣服让他用鞭子狠狠地抽上一顿,等他抽痛快了,那么他是有求必应的。锦娘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她们两人身上的鞭伤都是这样留下的。这一招果然十分奏效,每次鞭刑之后,江离总是很好说话的。有时候他亲自动手,有时候他让手下动手,可不论怎样,只要锦娘被鞭子抽得血肉模糊,江离都变得兴奋异常。她胴体上绽开的皮肉,还有她忍痛时低声的呻吟,无一不能激发起出江离某种扭曲的快感。

聆花楼告竣以后,锦娘将青山安置在了顶楼。她命人从极北苦寒之地百丈深渊之下采来无数块至阴致寒的坚冰,将整层楼填成了一个巨大的冰窖。青山藏身在这冰窖之中,体内蛊虫为寒气所镇,便不那么容易发作了。

聆花楼上下一共七层,江湖上人人都知晓这里向来以层高区分客人的尊卑,能够在越高的楼层上宴饮,表明客人的身份就越尊贵。可是没有谁见到过有哪位大人物曾被请上过第七楼,饶是权倾朝野的国师也只登上过六楼。是故人人猜测,莫非定是要皇帝老儿亲临才能登顶用宴?莫非那聆花楼的第七楼比皇宫还要奢华?可谁又能想到,这古怪的规矩不过是老板娘为了保护自己的丈夫而设的。而聆花楼的顶层更是除了坚冰什么也没有。

锦娘从没有见过江离的真面目,也不知道那个漆黑诡异、耸立着两排神像的大殿究竟是什么地方。她从来不能主动求见自己的主子,而只能等待江离召见她。当锦娘在某些不起眼的地方——枕头旁、首饰匣或者绣鞋里——发现一张黄色符纸的时候,她便知道,那就是江离的诏令。她将符纸烧掉,一阵猛烈的飓风瞬间破窗而入将她缠住。在一阵短暂的窒息和晕厥过后,意识重新恢复时,她便发现自己又已经站在了那个悬浮着浓稠黑暗的大殿里。接着,江离捉摸不透的缥缈声音便如影随行:“你来了?”

江离从不会同时召两名下属觐见,这是因为他除了自己以外谁也不相信。所以每个下属都只知道自己的任务,只有他自己才掌握着通盘的计划。锦娘和青山从不会私下交换自己的任务,因为这是被江离明令禁止的。也不要妄想能够瞒住他,因为他总是有办法知道他想知道的任何事情。

可是这天,当锦娘再次被召进大殿的时候,却发现青山也在。她微微一怔,没有跟他说话。江离带着笑意的声音从高台的帐幔中传出来:“你们二人平日在聆花楼朝夕相对,怎么来了我这倒像谁也不认识谁似的?”

锦娘心神一慌,将青山安置在聆花楼一事本是她自作主张,莫非江离此时便要追究?可江离接下去却说:“今天叫你们两个来,是有件事情要你们去做。”锦娘悄悄松了口气,颔首道了声“是。”

就在此时,百十道疾光突然从高台上俯射而下,汇聚到青山和锦娘面前,成了一个圆桌大小的发光球体。这球的边缘光芒耀目,而球的里面却渐渐浮现出一个画面。锦娘和青山对了个眼色,他们识得这是“悬尘之镜”,是一门能够短暂呈现施咒者记忆的上乘咒术。

二人凝神去看镜中的画面,画面中是一位官派老爷打扮的中年男人,右手领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肩膀上骑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三人有说有笑,似乎是在逛花灯节。

“看见了什么?”江离问

青山和锦娘面面相觑,锦娘回道:“属下不懂。”

“仔细去看那男孩脖子上挂着什么。”

经过江离的提醒,二人再凝神去看时,几乎同时惊呼了一声。他们当然认得男孩脖子上挂着的物什,那正是“昆仑哨”。

“他怎么会……”青山难以置信地看着锦娘,发现对方也在用同一种眼神看着自己。

江离道:“我记得你们说过,当年都将自己随身的武器给了大护法烛龙。”

“但他绝不是烛龙。”青山说。

“我可没说他是烛龙。”江离道,“但是他脖子上的‘昆仑哨’又是从何而来?总不见得是捡的吧?”

大殿里一片死寂,二人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海沸江翻。他们早就听说烛龙在垂云峰的雁去台上被各大门派逼得走投无路,纵入了泥犁鬼门。那泥犁鬼门之中怨灵无数,凶险至极,便是大罗神仙也万难死里逃生。可若烛龙已死,那孩子脖上的昆仑哨又是从何而来?莫非他还活着?那么他们这两个无相宫的叛徒还能继续活着吗……

二人正惊疑交加时,又听见江离接着说:“这个男孩是当今靖安候的公子,名叫上官万川。你们看到的,正是十年前他与父亲、姐姐逛花灯时的画面。”

“十年前?”锦娘惊道。

“不错。”江离说,“十年前我便发现‘昆仑哨’出现在了王城,可是这几年我派了很多人去调查,却始终难有进展,而且派出去的人一个也没有回来。”

锦娘和青山双双不语,因为这实在太过蹊跷。以苍冥山庄的实力,要想调查什么人什么事,一个月的时间已经算慢了。何以调查一个孩子竟至数年无果,更折损了那么多高手。锦娘又想,自己和青山入江离麾下也已经有十几年了,而“昆仑哨”在王城出现、山庄又秘密派人多番打探等诸事,他二人竟被瞒得一无所知。想来若不是江离眼下无人可用,也断然不会让他们知晓此事。于是她问:“主上是怀疑……”

“我怀疑什么你并不需要知道。”江离打断她,“这么多年调查下来,虽说收效甚微,但也并非毫无进展。自烛龙坠入泥犁鬼门后,《连山笈》的线索就彻底断了,无相宫也在江湖上销声匿迹。而‘昆仑哨’是你们无相宫护法的东西,它突然出现在王城,很难不引起人们的注意。有人甚至不惜用那孩子的性命来试图引出‘昆仑哨’真正的主人,进而想借机顺藤摸瓜,找出《连山笈》的下落。”

光球中的画面随着江离的声音开始变换,正中央出现了一名断了左臂的少年。江离接着说:“上官万川曾在元宵节的灯会上被一群西域来的舞娘下了剧毒,紫霄铃。”

“紫霄铃?”锦娘不由得惊呼一声,“那不是白夜城的……”

“不错。”江离说,“紫霄铃之毒非下毒者不可解,而当今世上还懂得使用紫霄铃之毒的就只有西域白夜城了。上官万川中毒以后,画面里的这名断臂少年,曾在数日之间穿越大漠,闯进白夜城,又逼着城主薛鹤飞交出了解药。这是何等的本事?”

“可他也不是烛龙。”青山说。

“不忙。”江离说,“对于一个咒术师来说,改变容貌也不是什么难事。”

“可是他断了条手臂。”

“那又如何?”

青山笑道:“主上可知道青麟神使烛龙最厉害的招数是什么?”

江离没有说话,用沉默催促着他的下文。

“三世麟魂甲。”青山接着说,“那是一种异兽的鳞片,有传说是三百年现世一次的麒麟的鳞片。这些鳞片从小被种在烛龙的身上,以其自身精血和灵赋喂养,早已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一旦他的身体遭受到兵刃的攻击,这些鳞片便会像本能一样立即出现,成为刀枪不入的护甲。”

“这世上竟还有此等玄奇的宝物,有意思。”江离赞赏道,“所以你是说——”

“有麟魂甲护体的烛龙是不可能少一条手臂的。”

02

殷九似笑非笑地看着锦娘的脸,说:“难怪我在破庙中与青山相认的时候他会那么在意我的手臂。可是既然你们认定我有麟魂甲护体,不会被砍断手臂,后来又为何怀疑我就是烛龙?”

锦娘似乎抓住了什么细节,微微抬起头来,问道:“那么你的手臂是被人砍断的?怎么会?”

“现在是我在问你。”殷九冷冷地说。

锦娘一笑,叹了口气:“江离是个多疑的人,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的话,除非他亲眼看见;也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一点可能性,除非他亲自验证过。所以,”她停顿下来,直视着殷九的眼睛,“江离交给我和青山的任务,便是查清楚你的身份和来历。”

“其实我们很早就都怀疑过,或许你就是烛龙。可是你身覆麟魂甲,又怎么会断掉一条手臂?这着实令人费解。所以后来才有了青山用你的名号杀人,引你现身、诱你相救,有与你相认等一连串的事情,这都是为了确定你的身份。”锦娘脸上带着漠然的笑意絮絮说道,“虽然我们都不敢相信你烛龙真的能从泥犁鬼门中死里逃生,也不知你为何竟会断掉手臂,可是事实摆在我们面前,也由不得我们不信。”

殷九如梦初醒,头脑中散乱的线索一下子串成了线,同时胸口一阵钝钝的闷痛。他想起在王宫的冰窖里时,他和青山一起回忆当年在无相宫中的种种情状。说到灭门之劫,无不椎心泣血;忆起童年趣事,又复泪中带笑。原来,哭也好,笑也罢,都不过是他青山为了完成新主交待的任务而在自己面前所做的一番表演。

原来青山假冒“青麟神使”的名号去诛杀各派掌门,的确是为了引真正的“青麟神使”现身。可是目的却并不像他口口声声说的那样:挂念同门或者召齐四使一同报仇,而只是为了调查他殷九的身份。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青山从来没去过什么极北苦寒之地,也从来没有过复仇的念头,他的心已经在尘世的浮光掠影中堕得很深了。他将真话掺在假话中说,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这些话险些就让殷九误以为自己在这世上至少还有一位好师哥,中断了十几年的手足之情又重新续上了。

锦娘见殷九的神色既悲且怒,昔日的情谊也涌上心头,两行泪从她眼中夺眶而出。殷九的嘴角渐渐松弛下来,收起了所有多余的情感,重新变回一张没有表情的脸,他问:“既然我的身份你们已经知道了,又为什么要来取万川那孩子的性命?”

锦娘说:“青山在证实了你就是烛龙以后,的确在第一时间传信给了江离。于是我们便接到了第二个任务。”

“这个任务跟万川有关?”

“没错。”锦娘看了殷九一眼,“这个任务就是,查清上官万川和你的关系。”

殷九相信自己此刻的脸色一定十分难看,“你最好告诉我,”他用极阴冷的声音让自己保持镇定,“江离到底在怀疑什么?”

“我不知道江离在怀疑什么,但我猜,他不认为上官万川仅仅是靖安侯府的小侯爷这么简单。”

“为什么?”

“江离对靖安侯府的调查并不是没有一点收获。”锦娘缓缓地说,“靖安侯府虽说戒备森严,可对于苍冥山庄来说什么也不是。可是江离派出那么多高手,一个也没有回来,这难道还不足以引起他的注意吗?”

“注意什么?”

锦娘突然笑了。“大护法就不用跟我打哑谜了,那些高手难道不是被大护法亲手解决的吗?”

殷九将目光移开,未置可否。

“江离后来查到,侯府莫名其妙多了一名护院,而且来历成谜,又收了小侯爷做徒弟。再派人细细打探,发现这护院正是当年从白夜城寻回解药救了小侯爷性命的人——也就是你。”

“这些和万川又有什么关系?”

“大护法啊大护法,你是打算装傻装到底吗?”锦娘的媚态又回来了,嘴角的血迹和苍白的脸色也丝毫没有影响她娇俏的笑容。她说:“我们无相宫的人,向来不屑攀附权贵,就算王宫也未必看在眼里。可是一个区区的侯府,究竟有何等魔力竟能将大护法留住,还让你心甘情愿当了十几年的护院?”

锦娘见殷九并不答话,便接着说道:“你烛龙行事,不可能毫无因由。一开始,我们以为侯府当中或许藏着与无相宫或者《连山笈》有关的什么秘密。可是后来看到的很多蛛丝马迹却越来越让我们觉得,你甘心屈居侯府,很可能是为了上官万川。”

“蛛丝马迹?”殷九疑道。

“我和青山可与江离派出的那些饭桶不一样。事实证明,我们二人在王城潜伏了这么久,大护法不是也没发觉任何不妥吗?”锦娘对自己的咒术本就颇为自负,是故这几句话说得抑扬顿挫甚是得意,“如果大护法留在侯府是为了这个孩子的话,那么他的身份就大有说道了。”

“笑话。”殷九冷笑了一声,“我与他非亲非故,为了他什么?当年救他一命无非是看他小小年纪身中奇毒,动了一时的恻隐之心。”

“你本不用解释这么多的。”锦娘饶有兴味地笑着,“我们有想过会不会是你已将少主从不归山上救了出来,安置在了侯府。可是想来想去,且不说你没有这个本事独自上不归山救人。便是救了出来,又岂会安置在侯府那样显眼的地方?安置在深山老林,或者随便一个神不知鬼不觉的所在岂不是更好?”

“所以江离才派你们来,想要查清楚万川的真实身份?”

“不错。”

“可惜江离想错了。”殷九暗中缓缓送出一口气,“万川的确只是靖安侯府的公子而已。”

锦娘点头微笑,显然,殷九说的话她一个字也不信。“我没指望大护法会跟我说实话。而且,现在我也不在乎。我只希望护法能够遵守诺言,我已经将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你说会用《连山笈》替青山解毒……”

“可是我改变主意了。”殷九微笑着截住了她的话。

03

锦娘的一对美目此时变得异常凶狠,她仇怨极深地瞪着殷九,满面羞愤。过了很久,她挑衅地狞笑道:“原来大护法说出去的话竟连放屁都不如。”锦娘本是一个极美貌的女子,虽然身处风尘,但这样粗俗的话却也是不该从她口中说出的。可她此时已然无计可施,手中再无筹码,只得以言语相激。又听她冷冷说道:“护法幼年时便离开了无相宫,难道在江湖上行走的这十几年,连‘言而有信’四个字也没学会吗?”

“你也配提‘言而有信’?”殷九嗤之以鼻,接着说道,“你拜入无相宫门下时、尊主封你做‘银瞳鬼使’时,你难道没有立过永不叛宫的重誓?‘破军有命何辞死,殉身无相以为荣’难道只是随便说说的吗?‘言而有信’四个字姐姐又学会了几个?”

锦娘比殷九年长十几岁,听了这番训斥,立时羞得面红过耳,再也吭不出一声来。她素知无相宫行事极其怪诞,对内对外秉持着两套全然不同的规则。对内,宫众铁板一块,从上到下人人尽皆重信轻死,守义守节;可是对外却完全相反,只要能达到目的或者争取到最大的利益,所作所为往往不择手段,而那“信义”二字更是与鸿毛无异。显然,在殷九眼中,她锦娘已经不再是无相宫的人了,自然也就不必再对她信守诺言。

锦娘突然间泄了气一样颓倒在地上,眼中的精神一下子暗了下去,如同两只烛火被突然吹灭了。她无力地喃喃道:“那么你要怎么样才肯救他?用我的命去换行吗?”

“你的命?”殷九声调微微一扬,“你的命此刻就攥在我手里,你认为它还有交换什么的价值吗?”

锦娘咬着牙齿低声吼道:“我若拼死一搏,只怕你也没那么省力!”

殷九不耐烦挥了挥手,这种没有意义的口舌之辩,他是一句废话也不想多说的。“不如这样吧,”殷九说,“念在昔日的同门之情,我给你们一条生路。”

锦娘的头抬了起来,她当然不会不知道,要想获得这条生路是有条件的。

“从今天起,为我做事。”殷九的条件听上去十分简明。

锦娘大惊,同时脸上竟出现一丝欣喜的神色:“你肯让我们重返无相宫?”

“别做梦了。”殷九嗤笑一声,语气甚是不耐,“无相宫虽然现在只剩下了我一个人,可是也不会由人说来就来,说走就走。”顿了顿,他加重了语气,“尤其是叛徒。”

锦娘并未被激怒,因为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于是她问:“那你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从今天起,替我监视苍冥山庄的动静,尤其是江离。另外,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去做什么。”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答应帮你?”锦娘的脖子梗了起来,脸上是一种反客为主的古怪笑容,“死,我可不怕,青山也不会怕……”

殷九突然往前迈了一步,还没等她说完就用力捏住了她的双颊。他说:“不怕死很好,可是活着不是更好吗?反正你已经背叛过一次旧主了,再背叛一次又有什么关系?”

锦娘变了调的笑声从殷九的手掌里传出来,阵阵气流吹得他虎口有些发痒。他听见她说:“这可是桩危险的买卖,就不知道大护法许些我什么好处?”

殷九也笑了笑,手指却加重了力气。他说:“真是没有看错你,果然是个有了好处立刻便能卖主求荣的贱人。”

锦娘脸上吃痛,嘴巴却毫不相让。“可是我这个贱人却能够帮助护法做成很多事。”

殷九放开她。她便接着说:“大护法想要上不归山报仇,还想救出少主、光复无相宫,可惜只凭你自己却远远不够。”她嫣然一笑,“大护法身负《连山笈》,若是神功学成,本该早早便前往报仇,何以等到现在?想必自古以来,凡奇书秘籍者,撰书之人皆将‘机要法门’藏之又藏。什么琅嬛玉洞、白猿腹中、密室壁画、棺盖石刻……美其名曰:‘静候有缘人’。想来这《连山笈》也未能免俗,否则以护法的本领,想要隐遁自身不被发现何其容易?若非要寻觅这‘机要法门’,又怎会四处奔波以至露了行藏?”

其实殷九从没见过《连山笈》,又怎会知晓其中有何机要法门?可是全天下的人都只道《连山笈》在他手中,即便否认也是不会有人相信的。他听了适才锦娘的一番高论,鄙夷之心顿起,心中暗想,她既如此自作聪明,我何不将错就错,以此作为讨还的筹码?殷九心下计议一定,于是故作惊疑状,随后立即恢复平静来掩饰这惊疑。这一惊一掩,皆为做给人看,紧跟着又冷冷说道:“姐姐果然好生聪明。”

锦娘见自己一猜即中,面露得意之色。她接着说道:“如今江湖上人人得知青麟神使烛龙还活着,那些觊觎《连山笈》的人又岂会不蠢蠢欲动?而头一个难缠的对手便是苍冥山庄。护法想要对付苍冥山庄,最好的办法就是在庄主江离的身边安插眼线。只要得知他的每一步动作,料敌机先,便能够摆脱他的纠缠。我说得是也不是?”

殷九的眼睛微微眯起,嘴角的笑容意味深长,却并不搭腔。锦娘便继续说下去:“恐怕还不只如此。苍冥山庄只是众多觊觎《连山笈》的门派之一,虽则难缠,却也并不是护法你行动的目的。”

“哦?”殷九来了兴趣,“说下去。”

“你的仇人只有一个——或者说,你瞧得上的仇人只有一个,便是不归山。”锦娘说,“可你势单力薄,而不归山高手如云,凭你自己是万难报仇的,所以你才需要我和青山,让我们成为你复仇的棋子。”

殷九的脸沉了下来,语气突然变得凶狠。他问:“难道无相宫的仇,不是你们的仇吗?”

“你一口一个叛徒,几时又将我们看成是无相宫的人了?既然已经给我按上了叛徒的骂名,若是不把叛徒的行径做绝岂不是吃了大亏?何必还要往自己身上揽事?”

“这么说,你是不肯了?”殷九问,同时已做好了随时出手的准备。

可没想到,锦娘抬起头来莞尔一笑,说:“我肯。”她满意地看着殷九惊讶的神情又说,“不过事成之后我有两个条件。”

殷九眯着眼下巴一抬,表示对她的下文很有期待。

“第一,我要你用《连山笈》上的咒术替青山解了燃心蛊的毒。第二,放我们两个走,从此不再找我们麻烦。”

“难道你不怕我像刚刚一样出尔反尔?”

锦娘认命似的轻轻摇了摇头,脸上的神情突然变成了一种说不出的悲凉。“你便是出尔反尔,我也的确毫无办法。赌一把,也总好过永远在江离手中受尽折磨。你以为我和青山就愿意做叛徒吗?尊主也是我的师父……”她颤声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叹了口气,“算了,你不会明白的。事成之后,若是你肯高抬贵手放我们夫妻一条生路,我二人自然感激。便是你出尔反尔,也左不过一剑被你杀了便了。我们同门一场,你总不见得将我们百般折磨至死……”

殷九听她语气凄凉,不似先前那般凌厉。这一番话说得期期艾艾,只不知那江离给他们吃了些什么非人的苦头。

殷九问:“那么你打算怎样瞒过江离?”

“我自有办法。”锦娘说,“江离给我什么任务,我会告诉你。可是江离生性多疑,你也得给我些东西好让我好回去交差,毕竟青山还得指望他给的药。”

“那么你打算拿什么回去交差?”

“上官万川的身份。”

“我说了,他是靖安侯上官仁的儿子,仅此而已。”

“那你为何在一直留在侯府?”

殷九笑了笑,转身便朝门外走去。走了几步,他停下来回过头说:“我要你来替我做事,这些应付江离的说辞便是你该去想的。”说完他便走出门外,消失在了一片残阳里。

04

永平县是方圆百里内的商贸重镇,繁荣富庶远超周边。万川感念殊同的一片忠心,所以寻遍全城,为他选了一副上好的棺木。又在钱庄支领银钱,购置了一处依山傍水的墓地,风风光光将他厚葬了。殊同的后事办完,殷九本打算带着他继续南下,可万川一路羁旅艰苦,难得见到这繁华市镇,哪肯轻易离开。殷九被他磨不过,只好一再推迟启程的日期。

万川跟着不归山的两个道士吃了不少苦头。师父不在时,他尚能咬牙坚持,只因那二人神情严肃,又兼有考核之权,因此也不敢随便抱怨。可是师父一来,他就马上变了个人,连月累积的苦楚委屈哪里还能再忍得片刻?于是成日价叫苦连天,大抱其怨。

殷九一路暗中跟着只不现身,其实也是想要磨一磨万川的性子。他与不归山仇深似海,却不曾随手取那两名道士的性命。一来是因为心里瞧他们不上,根本不屑出手;二来却也有几分赞成他们的做法。所以即便知道万川跟着他二人风餐露宿,他也把心一狠,始终忍着没有现身。但此时一看,原本一个娇生惯养的公子哥,现在竟然落拓得像是个乞儿一般,心中也暗暗自责。又想,此情此景若被侯爷和夫人瞧见,不知得要如何心疼;若是被映月知道,也定要责怪自己没有好好照顾川儿。所以打发了锦娘以后,殷九便带着万川把镇上能逛的地方先都逛了一遍,住最好的客栈,吃最好的馆子,又给他添置新衣新鞋,足休整了半个多月方才启程继续赶路。

师徒二人出了永平,经瀛洲、过江陵,取水道一路南下。其时正值早春,北方尚自春寒料峭,而江南已有了盎然的春色。越往南行,越发觉沿途明山翠微,秀水澄莹;是处鹃啼蝶舞,花光柳影。二人置身于这旖旎风光之中,都觉得胸中酣然舒爽。见入泮之期也并不甚紧迫,师徒俩便索性放慢脚步,边行路边游玩,又走了两个月方才到了云梦墟。

入云梦墟首先要经过槐荫县。这日,师徒二人在槐荫县的一个酒家用饭,殷九在饭桌上对万川说:“云梦墟最高的一座山峰便是不归山的主峰,找不到也没关系,沿途定有山上弟子前来相迎,你随他们上山便是。”

万川一愣,说道:“师父不送我上山吗?”

“我不去。”殷九说,“我就在这里等你。”

万川怪音怪调地“啊?”了一声,问:“为什么呀?”

“哪里来的为什么。”殷九手指在桌上敲了敲,“快吃,吃完随我去个地方,我有话同你讲。”

二人用过午饭,殷九带着万川去到了城郊的一条小河边。这里远离闹市,人烟稀少,而且四下无遮无挡,不必提防有人跟踪偷听。殷九拉着万川在河滩边的石头上坐了,对他说:“把你脖上挂着的那枚骨哨交给我。”

万川不明白师父是何用意,但还是提起脖颈上的红绳,从领口拽出了一枚雪白的骨哨。自从六岁那年,他得殷九赠送了这枚骨哨以后,便一直戴在身上。那年,万川误闯麓水寒塘的山洞,遇上风雷玉虎,险些丧生虎口,幸亏这枚骨哨救了他一命。他只知道哨子一吹,凶猛的玉虎便像猫咪一样服帖乖顺,却不知是何道理。殷九从没跟他说过哨子的真正来历,他自然也便不会知晓,这看似不起眼的小玩意儿便是能够号令百兽的昆仑哨。万川彼时乃孩童心性,见它通体雪白又小巧玲珑,模样甚是可爱,便让吴官家在哨子末端钻了个孔,又穿了条红绳,从那以后便当成个护身符一样贴身戴着。

殷九捏起哨子,眼睛凑上去盯着那穿了红绳的孔洞瞧了半晌,眉毛皱着,显见是哭笑不得。他将骨哨收起来,万川马上“咦”了一声。殷九并不理他,而是从怀中摸出一枚莹润剔透的方形玉牌。他说:“在不归山上,这玉牌比骨哨有用。”

万川接过来细看,见这玉牌浑体通透,腻滑有如羊脂,表面略无杂瑕,以极精细的雕工浮刻着一只有着三个身子的怪鸟,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装饰。整块玉牌拿在手中,似乎若隐若现笼罩着一层茸茸的白光,端的是灵气逼人。

万川翻来覆去地把玩着玉牌,越看越是喜欢,于是厚着脸皮开口央道:“师父的宝贝真多,这个也舍我罢。”说着,抬头朝殷九嘿嘿一笑,依旧是小时候死皮赖脸的模样。

殷九却没有笑,神情甚是凝重,他说:“既拿了出来,自然就是要给你的……”他停下,目光往河对岸伸了出去,嘴里的话又断了。万川早已发觉了师父近日来的反常,话总是开了个头就没了下文,或者叮嘱了一句莫名其妙或缺少前因后果的话,又不准自己询问原因。这些反常,都是在遭遇了锦娘之后才频繁出现的,可是当万川问到锦娘究竟是什么人,又为什么追杀自己等诸般疑惑的时候,师父又总是讳莫如深,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

万川从小便对很多事情都不上心,因为他本就不必对任何事情上心,身边自有很多人替他打点安排好一切。所以殷九不说,他也就丢开不理了。与师父同行的这两个多月来,他只管游山玩水,根本不知道殷九心中经历了怎样一番艰难的思量。他将每一个抉择都在头脑中预演出结果,想方设法要将万川隔绝于危险之外。他在途中数度反悔让万川前往不归山,可终于还是决定送他来,因为眼下不归山或许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可是殷九却不能送万川上山,甚至连云梦墟都无法踏入。自从进了槐荫县,他便隐约觉得这里似乎弥漫着某种力量,在试图捕捉自己灵赋的细微涌动。而越是接近云梦墟,这种感受就越是强烈。

咒术师之间是可以通过彼此感应灵赋的涌动来确定对方存在的。这就好像动物之间可以根据气味来追捕猎物或者躲避天敌一样。具有较高修为的咒术师,对于灵赋的控制已经达到了收放自如的境界。对敌之时,可以有如汪洋一泻,滔滔不绝;而在平日,灵赋的波动却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以殷九的修为,便是在施展咒术之时,也能将灵赋隐藏得滴水不漏,更何况在平时?可奇怪的是,一到了槐荫县,他却明明白白地感受到某种不寻常的力量总是围绕在自己周围,试图捕捉着什么,有时他精神稍加松懈,险些就被它探到。

这里是不归山的地界,这股力量的出处显而易见。可此处距离不归山尚有很远的一段距离,中间还隔着广袤的云梦墟。若是有哪位高手的感知范畴能够覆盖这么辽阔的区域,那么此人就真的太可怕了。殷九没有把握进了云梦墟之后还能继续隐藏自身而不被发现,因此他只能驻足于此。他不知道被发现的后果是什么,只知道那人的修为极高,绝不可小觑。不归山上有数千名弟子,那便是数千名咒术师,便有数千股灵赋交错涌动,缠杂不清。若此人在如此复杂的环境中还能将自己分辨出来,那么他的咒术应比自己高出倍蓰不止,倘若被其识穿自己修行的路数和门派,那便是大大的不妙了。不归山如今的掌门名叫谭殊,殷九曾和他交过手,所以心里很清楚,谭殊是没有这个本事的。先前的掌门玄阳真人或许有这样的修为,可他早已在当年的战斗中与尊主同归于尽了。这样看来,剩下的就只有无极崖上那三个不知是神是鬼的老东西了。殷九想到这里,不免心中暗叹,有这三个老东西坐镇不归山,要想救出少主,报灭宫大仇,终究是千难万难。

殷九将目光重新收回来时,万川已经连叫了他好几声。

“川儿”,殷九语气端重地说,“明日你上山,有几件事你要答应师父。”

万川见师父神色肃然,也不敢再嬉笑玩闹,毕恭毕敬地应了声:“是。”

殷九点头说道:“以前我不许你跟旁人说自己曾学过咒术,可你却告诉了姐姐,师父那时没有罚你。”他停下,颇为严厉地看了万川一眼,接着说,“但是明天上山以后,你若再对旁人说起半个字,师父可要重重地罚了。”

万川舌头一吐,低头喃喃说:“川儿知错了,川儿不说就是。”

“不仅学过咒术的事不能说,连寻常的拳脚功夫也不能露。”

万川抬起头,疑惑道:“这是为何?”

殷九眉头一蹙,板起脸说:“师父怎么说你就怎么做,再有那么多‘为何’,你信不信我——”他一面说,一面做势扬起弹指。这是师徒二人从小玩惯的游戏,每当万川不好好练功或者胡闹闯祸的时候,殷九便伸出弹指朝他脑门儿上重重一弹。

万川脖子一缩,悄悄做了鬼脸,拖着长音又应了声“是。”

“另外还有一事,师父想要你去办……”殷九话到了嘴边,又陷入犹豫,心中好生为难。可此事若不交给万川,自己又无法踏入云梦墟,以后恐怕再难有这样的机会。斟酌半晌,终于又继续说下去:“如果山上管得并不很严,你寻个名目在山上四处逛逛,帮师父去找一个名叫‘忘执塔’的地方。”

万川小声将这三个字在嘴里重复了几次,殷九又把字在他掌心中写了。

“放心!”万川把胸脯一挺,重重拍了几下,“包在我身上。可是,师父你找这个塔做什么?”

万川见殷九眉毛一竖,正要开口骂人,于是立刻抢过话嚷道:“知道啦知道啦!不能问。”随后垂头丧气地说,“以前师父什么事情都跟川儿讲的,现在什么事都瞒着川儿……”

殷九心软了一下,神色稍稍缓和下来,笑道:“不是师父不告诉你,等你该知道的时候自然就跟你说了,到那时你想不听都不行。”

万川仍是怏怏的,眼睛一抬,问:“那找到‘忘执塔’以后呢?”

“找到之后,就用你手上这枚玉牌和我联系。”这枚玉牌便是当年无相宫第二护法的随身之物“飞鸢令”。殷九思量再三,还是没有把名字告诉万川,只说:“这玉牌是上古的器物,传说里面封印着古书上记载的一种神兽——‘鸱’的魂魄,执此玉牌便可以号令百鸟。”

万川听师父说得神奇,两眼早已精光大放,又听见“号令百鸟”四个字,便更加跃跃欲试。他瞪着一双兴致勃勃的眼睛,一叠声央求殷九教他如何使用。

殷九说:“若使用它号令百鸟,需得以咒术催动,这个等以后入梦时再慢慢教你。眼下倒有个现成的使法,你拿来就可以用。”殷九说着,从万川手中取回玉牌,然后将手掌展开,让玉牌直迎着太阳。只见一道耀眼的光柱直射而下,又如水流一般注入到了玉牌之中。原本就笼罩着一层茸茸白光的玉牌,得了这一截阳光之后变得更加熠熠生辉。而表面有着三个身子的怪鸟浮雕,其纹理逐渐发出灿然金光,如同被描了金边一样辉煌夺目。

万川长着嘴巴,早已经目眩神迷,正待惊呼之时,突然听见远方遥遥传来一声尖锐的啼叫。那啼叫一共响了三声,第一声似乎远在天际,第二声已相去无几,而第三声啼叫,竟似就响在耳畔。万川一惊,心道:这是什么鸟儿,来得好快!再转眼看去时,见一只大鸟已经落在了眼前。这大鸟长得好生奇怪,它外形酷似野雁,但却比野雁大上数倍。双翅一挥,带起一阵劲风。更加奇怪的是,它身上竟然覆盖着一层鳞片,那鳞片密密实实,似绿非绿,似黑非黑,迎着阳光不断变换着色泽。

殷九不待万川开口问,便说:“此鸟名唤‘鳞鸿’,一日之内便可飞行万里之遥,穷天极地,无远弗届。”

万川登时心为之动,连声道妙,刚想伸手去抚摸一下鸟儿的头,没想到那鳞鸿立时冲他发出一声长啸,它嘴巴大大张开,尖牙利齿毕露无遗,模样甚是凶狠可怖,唬得万川汗毛倒竖,也跟着大叫一声连忙后退好几步。

殷九冲那鳞鸿大喝一声:“作死的畜生,见到主子还不拜么?”那鸟儿似乎听得懂殷九的话,得了这一声训斥,立刻变得驯服乖顺,如同做错事一般将头低低地贴在万川的脚边,可是万川却不敢再去碰它了。

“川儿莫怕,这鳞鸿乃是上古奇禽,颇具灵性,只受飞鸢……”殷九险些失言,连忙住了口。

万川疑惑道:“飞什么?”

“没什么。”殷九接着说,“我的意思是,这鳞鸿只受我手上这枚玉牌的召唤,所以从没见过生人。起先它不认识你才会对你吼叫,现在它已经知道了你是它的主子,那么要它生还是要它死,都只是你一句话的事了。”

万川听师父如此说,才敢又哆哆嗦嗦地将手伸出去,还没等碰到它,那鳞鸿的头便凑了上来,“呜呜咕咕”地叫着蹭他的手心,模样甚是亲昵。

殷九看着万川与它玩了一阵,才又说:“召唤鳞鸿的方法很简单,不用施展任何咒术,只要将玉牌对着阳光或者月光,待到玉牌上的光辉渐盛,鳞鸿便自会循着这光辉前来。”

万川随口答应着,一面指挥鳞鸿在岸边跑来跳去,觉得甚是有趣。他想,野雁一般捕鱼作食,这鳞鸿虽是上古奇禽,但鸟儿们的天性总是相通的,于是淌进河里想要寻些小鱼小虾来喂。没想到他前脚刚踏进河里,那鳞鸿便如箭矢一般射如水中。水面浪花知轻轻一翻,再去看时,哪里还有鸟儿的影子。

过不多时,鳞鸿又冲出水面,带出河中无数鱼虾。万川还没反应过来,数以千计的活鱼活虾便如雨点一般从天而降,搞得师徒二人躲闪不及。

殷九笑道:“这鳞鸿一旦认定了主子,便是忠心耿耿。它见你去河里捞鱼,只道你要吃鱼,于是便冲入水里帮你把整条河的鱼虾都打出来了。”

万川恍然大悟,难怪鳞鸿的身体上覆盖着鳞片,原来它在水中也是畅游无阻,心中更甚赞叹不已。

殷九说:“你找到‘忘执塔’以后,就用玉牌召唤出鳞鸿,把塔的具体位置告诉它。”

“告诉它?!”万川难以置信。

“对,告诉它。”殷九接着说,“鳞鸿非是凡鸟,虽不能语,却悉通人言。你将塔的位置告知于它,它自会前来向我报信。”

万川又问:“它既不能语,师父又如何知晓它报的是什么信?”

“要想听懂鳞鸿传来的消息,不能用耳朵,而是要用这里——”殷九手指点了点万川的胸口,又笑道:“鳞鸿以前能够被我们选做传递情报的信使,最重要的原因就在于这里。普通的鸽子传信需夹带纸笺,一旦被敌人截获,情报也便泄露了。可是鳞鸿不同,它飞行的速度极快而且踪迹难寻,一般的人连看都看它不见,遑论追捕。更何况,鳞鸿对主人十分忠心,便是捕到也毫无用处。因为只要它发现自己落入了敌人手中,立时便会用利喙啄穿自己的肚子一死了之,绝不泄露半句机密。”

万川听见鳞鸿竟以如此悲壮惨烈的方式去保守主人的秘密,心中顿感怃然若失。又回想刚刚殷九的话:“……被‘我们’选做传递情报的信使”,便想起一年前几名不归山的道士来府上气势汹汹地质问师父,说什么“无相宫”、“大护法”云云,于是心中对这个“我们”究竟所指为何早又确信了几分,当下忍住不问,兀自沉默不语。

殷九见万川只是一味发呆,便问:“什么事?”

“没什么。”万川抿了抿嘴,又问:“师父,我可以用鳞鸿给家里捎信吗?出来好几个月了,爹、娘还有姐姐肯定很担心我。”

“可是他们不通法门,难以听懂鳞鸿的叫声,只会以为是呕哑嘲哳。”殷九沉吟片刻,说:“这样吧,你还是手写一封信,让鳞鸿捎回去便是。”他想到这神鸟有朝一日竟然大材小用被当成信鸽来传递家书,不禁暗暗觉得好笑。又嘱道:“等你到了不归山上,召唤鳞鸿时可得背着旁人。”

万川悄悄将眼睛一翻,心里暗想:这也不能说,那也背着人,我是学艺去了还是做贼去了。

接下去,殷九便将如何对鳞鸿口授消息以及如何听懂其叫声等一干法门,尽数教给了万川。师徒二人在河边教习演练,转眼日落星垂,不在话下。

时间:夏季,到云梦墟时已经是五六月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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