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李煊和于绘晨都没有联系。
越靠近高考，天气愈发阴沉。于绘晨坐在教室里往窗外看，天空像沾上灰尘，满是厚厚的乌云，雨将下未下，白天暗得如同傍晚。
她忍不住皱眉，手指把课本的边角捻出皱巴巴的痕迹，心中有些不安。
马璋把十六中压得太久了，包括李煊在内。李煊是这半年冒头的，有马璋这种败类在前头，大家对李煊也是避而远之，只有高三那伙人频频惹事，走前还要不让李煊安生。
于绘晨不确定李煊具体打算做到什么程度。
“大家打开课本，先自己默读一遍课文。”老师开了灯，教室一下子亮堂。于绘晨翻到今天老师要教的那一页，是一篇契诃夫的小说，她没有事先预习，标好自然段沉心阅读。
另一边，李煊抽完一根烟，带着七八个人围堵到了马璋。
马璋人如其姓，长了个马脸，个子不高，块头很大，与李煊面碰面丝毫不怯，还很有心情地挑衅：“哟，这不是李煊吗？怎么，今天要亲自破了自己的规矩了？”
李煊在十六中严令禁止无故滋事，凡是被他知道私下打架、惹是生非的，下场都很惨。
没给李煊说话的时间，马璋自顾自接着口嗨：“看看你把十六中弄成什么样了，都没有我当年的十分之一，实在不行，老子再留一年，好好教教你？”
李煊走近几步，他比马璋高了半个头，视觉上压迫极强，他低头冷笑：“你的日子，到头了。”
说罢扬了扬手，身后的七八人猛冲上前，没有任何预兆地开打了。
……
于绘晨平常默读速度很快，今天略有分心，才读完第一段——
“我的同事希腊文教师别里科夫两个月前才在我们城里去世。您一定听说过他。他也真怪，即使在最睛朗的日子，也穿上雨鞋，带上雨伞，而且一定穿着暖和的棉大衣。他总是把雨伞装在套子里，把表放在一个灰色的鹿皮套子里；就连削铅笔的小刀也是装在一个小套子里的。他的脸也好像蒙着套子，因为他老是把它藏在竖起的衣领里。”
“他戴黑眼镜，穿羊毛衫，用棉花堵住耳朵眼。他一坐上马车，总要叫马车夫支起车篷。总之，这人总想把自己包在壳子里，仿佛要为自己制造一个套子，好隔绝人世，不受外界影响……”
天边闪过一道骇人的冷光，让人不由联想到阴森的白骨。雷声轰然响起，在远处，又在耳边，惊雷隆隆滚动，仿佛要把天空炸开了一个口子。
李煊的拳伴随雷声而落，狠狠砸向马璋。马璋看似笨重，却意外得灵活，一个侧身躲过了李煊的攻击。
他那厚重的双手猛得合十击掌，“嘭”的一声后从四面八方蹿出十几个人，马璋的长脸在阴云密布下显得更加丑陋，他笑道：“李煊，你还是嫩了点。”
豆大的雨滴倾盆而下，雨卷着风，风裹挟着雨，白骨化成了粉末，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腥味。
李煊摸了把脸上的雨水，看着将他们围住的十几人，寒声道：“马璋，你还真是一点没变。”
“懒得和你废话。”
马璋一个手势，十几人加入了混战，李煊方处于人数的劣势，他给彭志钧使了个眼色。
彭志钧了然，稍退几步。
李煊冲在最前，目标是马璋。马璋得意地挥来一掌，他力气如熊，李煊竭力格挡，脚踹向马璋的下身。
马璋连连后退，破口大骂：“我操你妈！”
李煊疾速换了方向，抬脚猛踢马璋的腹部，马璋捂住肚子，几个小弟上前攻向李煊。
雨飘进了教室，靠窗的同学关紧了窗户，透明玻璃上很快淋上了雨水，一滴顺着一滴，凝聚起来沿壁流下。
于绘晨握笔的手止不住地发抖，歪歪扭扭地写着批注，教室里只有翻书的声音，安静得她能听见自己牙齿格格打颤。
“每逢经过当局批准，城里开了一个戏剧俱乐部，或者阅览室，或者茶馆，他总要摇摇头，低声说：‘当然，行是行的，这固然很好，可是千万别闹出什么乱子。’凡是违背法令、脱离常规、不合规矩的事，虽然看来跟他毫不相干，却惹得他闷闷不乐……他总是心慌得很，一个劲儿地说：千万别闹出什么乱子。”
风雨呼啸。
李煊浑身湿透了，此时他已全然不在意。
那三人从不同方位出手，企图困住李煊。
李煊站立不动，一双黑眸静得可怕，在最近的那人快触碰到他时，他阴鸷一笑，以掌对拳，猛力一推，电光火石之间卸了那人的力。
他揪住另一人的衣领，借力腾空而起，一个飞踢踹向第三人的胸膛。
不过短短半分钟，三人倒得四仰八叉，姿态各异。
李煊以一敌四，其他人干劲更足，七八人竟与对方的十几人搏了个五五开。
马璋必不可能就此罢休，他趁着李煊喘息修整，悄声绕到了他的背后，雨声盖住了他的脚步，模糊了众人的视线。
彭志钧甚至没来得及出声提醒，马璋肥重的身体扑了上去。
烈风吹开了教室的门，书页翻飞，纸笔掉落，滂沱暴雨声灌了进来，灯泡诡异地闪烁了下，学生们跟着一哆嗦。
老师抱着胳膊去关门，看着阴黑的天喃喃自语：“这什么鬼天气。”
于绘晨读到了这一句——
“在别里科夫这类人的影响下，全城的人战战兢兢地生活了十年到十五年，什么事都怕。他们不敢大声说话，不敢写信，不敢交朋友，不敢看书，不敢周济穷人，不敢教人念书写字……”
她捡起地上的笔，咬紧牙关，写了几个字，书本上只有往下凹陷一层的印迹，没有出现笔墨。
笔芯摔断油了。
她甩了甩手，再落笔，墨水一涌而出，纸上糊成团黑色，看不清是什么字。
隔了一行，她再下笔，又断油了。
……
雨势渐小，被风一吹，像斜针一样刺在李煊的身上，不痛不痒，却引起他不好的预感。
身后有粗重的气息逼近，李煊侧头用余光窥视，马璋见状不再犹豫，一个急拳朝着李煊的后脑勺打去。
李煊反应飞快，往反方向躲，与他的拳正好擦过。马璋一击不中，试图以重量压制，壮硕的肉块撞向李煊。
这正中李煊下怀，马璋空有蛮力，毫无技巧，行动起来在李煊眼中如同慢镜头。他不退反进，脚下踩进了积水，溅起了不小的水花，水中混着泥沙，污浊不清。
李煊一把抓住马璋想要收回的手，马璋使劲抽回，然而被李煊擒住的手竟纹丝不动，他惊恐地看着李煊，想要换另一只手反击。
李煊不给他机会，反身贴向马璋，身体微屈，手上猛得发力，以腰和腿为支撑，将马璋过肩摔了去。
一百六十斤的身体重重地被砸下，众人感到周遭地面抖了一抖，震了一震，挨得最近的那棵树，树叶簌簌地落下。
不知是风吹的，还是马璋害的。
那十几人错愕地看着躺在地上嗷嗷嚎叫的马璋，再把视线转到李煊上，产生一种对强者本能的惊惶感。
以及，臣服。
雨水落在李煊的嘴上，他舔了舔唇，是咸的。
不一会儿，风停雨住，有人重新开窗，雨后专属的清新空气迎面而来。
乌云未散尽，天际泛着蒙蒙的白光。
于绘晨看完最后一句：“虽然我们埋葬了别里科夫，可是这种装在套子里的人，还有许多，将来也还不知道有多少呢！”
她松了紧绷的弦，垂着头，怅然若失。
老师的PPT上呈现出了一句话：千万别闹出什么乱子。
老师抛出问题：“为什么这么一篇短文里，反复出现了九次这句话呢？请同学们仔细思考。”
于绘晨默念，讽刺地笑笑。
从某种角度上来看，在这里，每个人都是别里科夫。因为有他们的畏手畏脚，无形中助长了马璋这类人的气焰，才令十六中在那时陷于水深火热之中。
倘若那群人敌对的不是自己，他们便心安理得地舒口气。
他们可以对一群人欺压一个人的画面视而不见，他们坦然交出了“保护费”，他们默不作声，他们作茧自缚。
他们是受害者，也是施暴者。
后来李煊出现了，他与所有人都不同，他从黑暗里来，为寻光明而去。他以破坏的方式，保护着套子里的人。
尽管在套子里的人看来，他和马璋是同类。
他们一样的可恶、可恨，在校园里横行霸道，胁迫周围人服从他定的条例，仗着自身势力欺压别人。
于绘晨在心里为他辩驳，不，不是这样的。
李煊没法管住所有人，马璋引起的恶劣行为迟迟难解决，加上十六中根深蒂固的不良风气，学校里依旧存在打架与报复这类恶性循环的事情。
李煊知道，暴力是解决暴力的最简单的办法。
雨后放晴，天光乍亮。雨滴从叶上滚落，渗入潮湿的土壤，蜘蛛痛心凝视破烂的蛛网，上面挂着胖胖的水珠，“滴答”一声压坏了它吐的丝。
一群人气喘吁吁地跑来，彭志钧笑说：“你们来迟了。”
教室里，于绘晨翻回课文的第一页，最上方板正的宋体印刷着题目——《装在套子里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