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影回的过快坦白委实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现在柳婉茗对于今日会发生的事情感到愈发好奇。
他俩本就爱唱反调,张影回越是不想让她去,她越是要去看看。
柳婉茗大清早推开窗户的时候,一只小雀儿竟然真的停在了她的窗棂上,她委实有些意外,张影回说的话果真还是应验了的。
可那又如何呢?
柳婉茗的小窗靠近的就是后院,后院鸟语花香的,多几只鸟儿又有什么好新奇的,说不准是巧合,或是有什么东西吸引了小雀过来,泊在了柳婉茗房间的小窗上了。
柳府已经进入盛春时节,府里的桃花开得绚烂。柳婉茗不喜欢张影回让他留在屋中的提议,她启了门,绕过了小径,独自来到了后院的桃花林中。
看到满树如云彩般的桃花,柳婉茗不知为何忽然想到了张影回曾经说过的话。
他说自己像一个桃花小仙,笑起来比鲜花灿烂,明明是些中听的话,可从他嘴里说出来,反倒总显得他有什么目的似的。
柳婉茗甩甩头,自个儿是来桃林赏花的,好端端想这个糟心的人儿算什么事?她手执团扇,在林中踱步,神思却又不知飞到什么地方去了。
柳婉茗绕过曲径通幽,一路走下来什么都没有发生,她越发质疑张影回的话,转过身去就要往房间里走,岂料竟在这时听到了一个男子的声音。
“夭红过眼随荣谢,菊秀兰响自占春。”
林中忽传一道清朗声线,也不知是何人在此吟诗。
柳婉茗好奇心起,随声而去,不多时便见一月白色长袍的公子背对自己,立在一棵桃树之下。
那背影颇有些贵人气息,他背手仰头,看着满树桃花,似在深思,又似在感慨。
此人与之前身穿白袍的张影回气质相似,但张影回那姿态完全就是模仿贵族,有了贵族的形态,却全无贵族的气质,而眼前这位是发自内里的高贵,柳婉茗一看,就知此人身份不简单。
“何人在此躲躲藏藏?”
那人似是听到声响,却依旧没有回头,一派威严模样。
“何人独闯柳府,还出言训斥府中之人?”
柳婉茗团扇掩面,毫不客气地回呛道。
那人愣了愣,终于是转过身来,看向了柳婉茗。
这人生了双丹凤眼,相貌还算英俊,只是他极喜蹙眉,偏生给人一种难以亲近的感觉。
柳婉茗后退一步,只觉得他平白无故生怒意,不仅无礼,而且无理。
“这般看着我作甚?你是谁?为何会出现在柳府后院?”
那人上下打量了柳婉茗片刻,嘴角轻勾,微一躬身,行了一礼:“我是二皇子,君承乾。”
柳婉茗恍然。
张影回说得不错,自己真的会遇上二皇子,但他当时所说的一见钟情,自己倒是没有体会得到。
“二皇子便可这般无礼吗?”柳婉茗摇摇团扇,口中嗔道,“你是府中客,游览小园也需人陪同才是,怎地一个人四处走,还出言不逊,训斥别人?”
君承乾吃了一惊,他没有料到柳婉茗竟然如此大胆,见了皇室贵族,不仅不行礼,还会出言指责他。
他轻笑一声,忽然觉得这姑娘有趣,他不打算反驳,他倒想听听柳婉茗会说什么。
“冒犯姑娘,是鄙人之过,敢问姑娘芳名?”
“我是未出阁的姑娘家,二皇子问人芳名,岂不是不太礼貌?”
“是,听凭柳大小姐的话。”
柳婉茗愣了愣,君承乾还挺聪明,三言两语就猜到了自己的身份,虽然也不难猜。
她登时对这个二皇子来了兴趣。
“民女不敢在二皇子面前造次,但民女依旧好奇,为何二皇子今日会来拜访父亲?”
“因着朝中政事复杂,欲与太傅相商。”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柳婉茗不太相信。
柳婉茗是深闺小姐,不懂朝中之事,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接触过朝堂之局。
就算她身为阁中女子,也很清楚自己属于太子阵营,太子太傅属于太子一党,而二皇子则为争夺太子之位的对象,他来太傅府,不可能仅仅是客套与相商这么简单。
“我不信。”柳婉茗非常直白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我爹可不是二皇子那边的人,您来这儿,真的不是拉拢我爹吗?”
“确是拉拢。”君承乾笑笑,他也坦白得很,“只是暂且没有成功。”
暂且没有成功是什么意思?君承乾的话颇为玄妙,柳婉茗纵使是听出深意,也不遑多问。
“二皇子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您要是商讨完了,为何不回去呢?”
“在下被柳府的桃林吸引,故而来到了此处,打算观赏一下再回去,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柳大小姐,许是缘分使然,让你我在此偶遇。”
缘分使然?柳婉茗又不太相信了,君承乾怎么也和张影回一样,东拉西扯地忽悠人。
桃林在柳府后院,客人可都是要从正门进的。
柳婉茗喜爱桃花,桃林几乎是自己栽培,故而若非绕到后院,在前堂肯定看不到桃花盛放的场景,而且,君承乾若是真想回去,肯定不可能经过这片桃林。
照柳婉茗自己的想法,他一定是有意为之,若不是有人刻意将他带来此处,就是他自己心中生计,要到后院桃林来和深闺小姐制造一场邂逅。
“二皇子在等人?”
柳婉茗说了句看似没头没脑的话,看到君承乾听闻此言后眉头一蹙,就明白自己一定是猜对了。
“柳大小姐说笑了。”
君承乾居然还是选择了隐瞒,柳婉茗听罢,也不打算再追究下去。
追究了他肯定也不打算告诉自己。
“对不住二皇子,民女喜静,来这儿也本想图个清静,奈何有了旁人,恕民女无礼,先行告退。”
柳婉茗依旧以团扇掩面,微微行了个万福,等到君承乾回了个“小姐慢走”之后,轻移莲步离开了桃林。
她也算不上真正离开,她稍微走远了一些,瞅准了君承乾移开了目光便迅速躲在另一簇花团中间。
花簇离君承乾不远不近,最起码还能看清他的脸,柳婉茗借着花簇遮住自己,她想看看君承乾是真的在等自己,还是在等别人。
照理说,若君承乾他确实是有意等待自己,那么他也不应该来一句“何人在此躲躲藏藏”,这样不会给任何一个闺阁小姐留下好印象。
君承乾若是有心邂逅她,应该一开始就彬彬有礼,甚至连将相的姿态也不该摆出来,柳婉茗觉着不对劲,君承乾不应该不明白这个道理。
但他等的若不是自己,那又该是如何说法?难不成他真的在等些其他人?
柳婉茗倒也没猜错,因为君承乾自柳婉茗离开之后并没有立刻走出桃林,他在原地徘徊了许久,那模样一看就知道不是在赏花。
柳婉茗耐下性子,猫在花丛之间等候,过不多时,一道黑色身影从另一头走了过来,柳婉茗探出头,瞪大了眼睛。
是个熟人,是张影回。
张影回小跑着来到君承乾面前,对他抱拳行礼。
“我来晚了,二皇子。”
“嗯。”
君承乾应了一声,也没有多说什么。
他打算直入主题:“张大人拦下本王,所为何事?”
“今日先生拒绝二皇子一事,影回对此有些思量。”
柳婉茗心头一惊,昨天还把所有事情都老实交代的张影回,今儿个果真做了昨日里他所说的事。
张影回这人的行为她又看不懂了,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吗?
“哦?张大人是如何看法?”
君承乾闲庭信步,从枝上掰下了一朵桃花,拿在手中把玩。
柳婉茗微一颦眉。
原本她还觉得二皇子亲和力挺强,纵使自己出言不逊他也没有责怪自己半分,但现在她在花丛里头,看到此人竟然辣手摧花,心里头顿时不高兴了。
这可是她自己亲手打理的桃花林,别说一朵花了,这儿的一草一木她都见不得有人随心所欲来践踏。
君承乾有事没事折她的花做什么?柳婉茗心头的一丁点好感瞬间被他的动作给扑灭了。
张影回好像往这边瞥了一眼,柳婉茗立刻猫下腰,躲过他的目光。
“影回愿意为二皇子效劳。”
柳婉茗心头又一惊。
张影回他是怎么回事?一边说着自己的道路是会投靠二皇子而后又被入宫后的自己杀害,现在明知道结局又要往那个方向上走。
柳婉茗忽然看不懂张影回了,他到底想干什么?
“张大人,你想清楚了吗?”君承乾转过身去,冷冷道,“你知道自己方才在说些什么?”
“影回又没喝酒,怎么会犯迷糊?”张影回笑笑,满面自信,“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无非是叛出太子一党,追随二皇子你。”
张影回说得直接,君承乾也是吃了一惊,他愣了半晌,转而开始哈哈大笑。
“好,好,看来张大人还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本王也是个惜才之人,听闻张大人是太子太傅门客中的佼佼者,就是不知你为何会选择叛出太子一党,来追随本王呢?”
“太子病弱,身处东宫之位,实则摇摇欲坠。”张影回开始分析利弊,直听得人心服口服,“论德才精干,太子比不上二皇子;论治国之理,太子亦比不上二皇子;最直接的问题,若一个天子乃病弱之躯,又岂能让天下人信服,就不怕天下人质疑有外人操控,皇帝不过傀儡?”
张影回说得头头是道,听得花丛里头的柳婉茗都攥紧了拳头。
好你个张影回!竟然敢背着太傅私自投奔二皇子党,他有几条命可以栽?
那厢二皇子听到这个回答极其满意,他将双眸中的精光掩盖起来,故意背过身子,掩饰自己的沾沾自喜。
但他是正对着柳婉茗这边的,柳婉茗将他面上自得的神情看得清清楚楚。
这人……趁早得意了些,不知道自己已经将这些事情通通掌握了个透彻。
柳婉茗看君承乾的眼神瞬间变了,什么一见钟情,什么爱得死去活来,这通通都是张影回胡编乱造的说辞,她现在看君承乾,一眼就头大,一眼就倍感厌恶。
“影回也要顾着自己的前途,自然会选择投靠明主,二皇子是天选之子,只是败在身份位份,但这些在二皇子的才干面前,不值一提。”
这话说得真像个算命先生。
柳婉茗腹诽道。
二皇子的剑眉微微颦起,柳婉茗知道他的身份被这般挑明,本就对此心知肚明的他多少有些不甘心。
君承乾可是最在意别人说自己身份的了。
正如张影回所言,君承乾没有一样不比太子好,没有一样不如太子精明,可偏偏自己并非嫡出,就只能封得个王爷的名号。
都是这个柳世文,都是这个太子太傅。
太子太傅手上确实没有实权,但他生了张巧嘴,又是当今圣上的先生。他教出了两代帝王,第三代君承临,他也非帝王不可。
柳世文什么都好,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收了许多才华四溢的门客,唯一不好的一点就是为人太过古板,事事都要遵循所谓的古训,因为这些他可是得罪了不少朝臣的。
想到这里,君承乾默默攥紧了拳头,他早就抱着谈判失败的决心来柳府拉拢,正好现在来了个张影回,心甘情愿做他的下属,他心里仍旧有些怀疑,他还要测试一下张影回,不然他不放心。
“今晚我会派人来通知你,你约莫亥时到柳府的后门去。”
“是。”
张影回毕恭毕敬回道。
“二皇子,我送你出去。”
随后他们二人来到了后门,张影回轻车熟路将门打开,把二皇子送了出去。
柳婉茗将二人的对话听了个明白,她被张影回的做法震惊到无以复加。
她现在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等到整座小桃林陷入一片寂静,她都没有从花丛里站起来,她已经忘记自己在偷听了。
柳婉茗的心思千回百转,她第一次那么认真地思索张影回昨日和今天所说的话,此人果真言行一致,所做之事却又处处矛盾,他到底想干什么?
柳婉茗第一次觉得这么苦恼,她扶着脑袋,在花丛里思忖许久,依旧分析不出个所以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