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藏月神色严肃到郑重,他已做下决定。
“我已没有其他办法,明日午时,我亲自送她入鬼界。”
“可是……”
“不合算也要赌。”钟藏月打断道:“世上就没有完全合算的事情。”
这是在与命争,与天争,除了争,没有其他活路可走。
第二日,钟藏月带书无晴驾云北行至鬼界入口。
向北,过万里沧海,至度朔之山,有三千里桃树在此,若见一株三千里屈蟠大桃木,便知此处是鬼界在阳间的入口。往大桃木东北而行,可见枝间有一道门,常有鬼魂出入,便是鬼门。
掌管桃木鬼门关者有二位神灵,一位名叫神荼,一位名叫郁垒,共阅领万鬼。
鬼界地府自有他们的规矩,钟藏月要进鬼门关,首先要通过的就是他们。
神荼性子冷淡,见了上神也是不咸不淡的,郁垒倒是与书无晴有些私交,人也爽快,大概了解一番她的情况之后一挥手开了鬼门,很有些惋惜地说道:“若真入轮回,恐怕千万年不能相见,不知道何时才能再与无晴一块儿喝酒,我的白虎可喜欢她做的马蹄糕了。”
她这个喝甜酒都能喝醉的家伙,何时与爱美酒的郁垒有了这样好的交情?钟藏月倒不知道她在地府“任职”期间交友广泛,只能压着愁思勉强一笑,道:“若有机缘,哪怕千年万年也还会再见的。郁垒大人不必伤怀。”
神仙的寿命说漫长也漫长,千百年不过一瞬,万年寿命也是寻常,可有时候神仙的寿命说短暂也短暂,短暂到你想见一个人,可能耗尽了一生都见不到,命运公平地捉弄每一个种族,连神仙也没有办法,只好管这叫“机缘”。
好一个机缘。
神荼轻笑两声,嗓音似乎天生的冷冽,他慢慢说道:“好一个‘机缘’啊。”
他原本只独立一旁,不曾参与谈话,听了钟藏月的话语却突然插了一句,仿若意有所指。
钟藏月不明就里,朝他投去一眼。
神荼也朝他投来一眼。
神荼看到了他的不解,钟藏月却没有从神荼眼里看到任何东西,除了漆黑而深邃的瞳仁。
这是一双古井一样的眸子,有故事的眼睛。
可这不是一双会对人讲故事的眼睛,钟藏月立刻明白,这双眼睛的主人非常会掩藏自己的情绪。
神荼移开了他的视线,顺着桃枝延展的方向望向天际。
钟藏月却无法移开他的眼睛,他对神荼产生了不解。
“上神见谅,见谅。”郁垒把钟藏月的注意拉回来,赔笑道:“我这兄弟的脾气就这样,自说自话,不爱搭理人,您别和他一般见识。”
钟藏月缓慢地眨眨眼,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这个样子的他倒是十分像一个符合他长相的儒雅书生了,看着有点读书人的“呆板”,他道:“不妨事,神荼大人性子倒是十分……”
钟藏月一时想不到,为难得皱起眉头,“十分的……”
“直率!”郁垒见他为难,一拍手,赶忙接道,“十分直率!对吧?”
“对对对……”钟藏月飞快地应和道。
这旧也叙了,恭维的话也说了,钟藏月打算及早带书无晴入鬼界。毕竟他总感觉神荼好像有点不待见他,明明是初次见面,也曾耳闻神荼性子冷淡,但他能从神荼周围感觉到一股抗拒的气场。
抗拒什么呢?他吗?
讨厌钟藏月吗?可钟藏月自问没有哪里惹怒了这位神荼大人。
“黄泉十里路阴冷嘈杂,我遣白虎送二位一送吧。”郁垒将关内打瞌睡的白虎唤出,那白虎打着哈欠从关内慢悠悠地踱步出来,睡眼惺忪地抖着毛,见了书无晴,倒是眼睛一亮。
郁垒一伸手将要扑上去打招呼的白虎拽住脖子拉回来,低头嘱咐道:“她现在不认得你了,你今日可别去闹她,只管乖乖带路便是。”
白虎被主人提溜着后颈皮训话,焉头耷脑地呜呜两声,算是答应了。
“多谢二位大人。”钟藏月向他们颔首致谢,随后跟着白虎走进昏暗的黄泉十里阴间道。
白虎随行,十里后便自行折返。
于凡人而言,入了鬼门关,生魂走过黄泉十里阴间道,便是真正入了鬼界,再也无法回到阳间。上了奈何桥,或是被桥下血河中的恶鬼拉入河中,或是走过奈何桥去十殿阎罗处审判功过善恶。
奈河之上奈何桥,奈何桥下莫奈何。
奈河是地府的一条血河,宽处成湖,窄处也有数尺,河流极长,几乎包绕地府,亦有通向阴阳交界,流向西南。
奈河血水极重,内有无数恶鬼冤魂挣扎,河上不浮任何东西,别说是一片叶子,就算是一阵风都无法贴着河面飘过,所以无论是人还是鬼魂,若是一旦被拉下奈河之中,便只有下沉的份儿,再也上不来了。
这便是“铜蛇铁狗任争食,永堕奈河无出路”。
书无晴在奈河桥上停了下来。
桥下的恶鬼伸长了脖子和手来够她的裙摆,它们有头的、没头的、有皮肉的、没有皮肉只有骨头的,都挤挤挨挨的伸长了舌头、手、仅剩的骨头来向上抓握,它们互相攀扯,互相踩踏在对方的身上,以求够到桥上人的衣角。
她看着脚下的奈河,也看着河里的它们。
奈河是一条血河。
她的脑子里闪过一个池子,血做的池子。
她的头开始痛,脖颈上的锁链自发收紧,她很快就因为喘不上气而不得不大张着嘴巴呼吸。
血池……血池……他……他!
他是谁?
姜……姜……
姜野行!
姜野行!!
恶鬼尖尖的指骨勾到黑色的裙摆,书无晴浑然不觉,扯着自己脖子上的锁链无声而痛苦地呢喃着什么。
姜野行!
“无晴!”钟藏月一把将她从桥上捞下来,把痛苦的她护在怀里,“无晴,你在说什么?你在喊什么人?”
姜野行……姜野行!我杀了你!
她无声呢喃,她喊不出口,脖子上的锁链收得太紧了,把她勒得双眼都几乎要脱眶而出。
“无晴!无晴!师父在这里,师父护着你!”钟藏月一面心疼地将她按进自己怀里,像哄做了噩梦的孩子一样轻拍她的背,一面腾出一只手来念咒施法,让元神锁链能松开一些,好叫书无晴能不那么痛苦。
“无晴……师父在这里的。”
师父……
是师父啊……
“师父……”书无晴终于发出声音,尽管嘶哑得叫人听不清。
“师父……好痛……”
钟藏月却还是听清了,听清了,心里像被人捏了一把一般发紧,闷痛。
一千年,他养了她一千年,她自小聪慧通透,体贴懂事,在还是个奶娃娃的时候就不轻易喊痛了,长大以后诛杀妖兽,受伤受苦更是不会在他们面前喊痛,只因为怕他们担心。
可现在她在叫师父,她说好痛。
“师父在这儿……师父带你去轮回,洗脱魔气你就不会再痛了。”
他不敢看书无晴痛苦的脸,害怕自己不忍心,闭目深吸一口气,一咬牙,将书无晴抱起来,一步步走向孟婆庄。
孟婆庄前有孟婆神煮汤。
孟婆神在锅炉前煮汤,边上小桌上坐了两人,一位眼熟,正是地府的陆判官,另一位却是位脸上两眼只有空洞,被挖了眼珠的白衣年轻人,面色惨白,正坐在桌前喝汤。
陆判官见钟藏月怀抱一女子前来,起身向他作揖行礼。
钟藏月点头回应,将书无晴先安置在一边,上前向孟婆神要了一碗汤。
孟婆汤,似酒非酒,似药非药,合之五味,饮之一碗,前事尽忘。
钟藏月取了一碗,回身时路过小桌,竟见那白衣年轻人身前已摆了二十几个空碗。
而他现在还在喝。
是什么忘不了?要喝如此多的孟婆汤?
钟藏月只看了一眼,回到书无晴身边,喂她喝下一碗。
“可以不喝了吗?”那白衣人放下又一个空碗,问道。
喂书无晴饮尽一碗,钟藏月这才微微侧目。
坐在他右手边的陆判官问他:“你是谁?”
白衣人没有立即回答,而是顺着陆判官的话想了一下,没有血色的唇角被拉平,如果他没有被挖去眼睛的话,也许他还会疑惑地眨眨眼睛。
“我不是谁。”他说。
“你叫什么名字?”陆判官换了个问法。
“姜野行。”他这次回答很快。
“你要做什么?”陆判官继续问。
“我要……”年轻人停下来想了一想,想出答案了,便缓慢而坚定地答道:“我要出去看看。”
“你要从哪里出去?”陆判皱眉,仍然追问。
“哪里都可以,我要出去。”白衣人亦皱眉,似乎有些不耐烦,语气加重了许多。
陆判官摇头,他不满意。
钟藏月抱起书无晴,将她送入轮回道,眼看着书无晴的身影在轮回中消失,就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再也找寻不到她的影子。
不过事情对他来说还没有结束,他要弄清楚发生了什么。
他要找到罪魁祸首!
他回身要离开时,看见陆判官又端起了一碗孟婆汤,递到白衣人手中。
白衣人仰头喝尽,将碗放在桌上。
陆判官又递出一碗,待他喝尽,又开始发问。
“你是谁?”
“我不是谁。”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野种、恶心、怪物,这算不算名字?”
“你要做什么?”
“我要出去看看。”
“谁剜了你的双眼?”
白衣人把脸上的两个血洞转向他,但笑不语。
陆判官冷了脸,又再端起一碗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