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日他们终于从长生岛出发了。
两人决定前往中原长洲，便一路南行，海上并非陆地，方向需时时辨别，否则很容易便迷失了南北，书无晴一路醒多睡少，哪怕是仙人，熬上八九日也难免憔悴，故而书无晴上岸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地方睡觉。
“你不去找客栈？”姜野行见书无晴上岸之后不找客栈，反而四处张望，不知在找寻着什么。
“我没钱。”
“……”你们神仙这么穷吗？
姜野行不说话了。
书无晴有气无力地睁着一双半阖的眼睛回答他，穿过人群宛如梦游一般，她边走边找寻合适的落脚地，忽然抬头望见不远处一间旧庙宇，匾上的“龙王庙”依稀可见，于是眼睛亮了一亮。
庙宇很小，看起来很是有些年头了，海边人敬重龙王，但不知为何也没翻修，不过这不是书无晴该管的事，她进了庙宇，身子一矮钻进供桌底下，又伸手捞过外面的蒲团枕在身下，她累极了，阖眼便沉沉睡去。
姜野行：“……”
要说之前他还有所怀疑，现在他完全相信这人真不是跟天庭一路的，天庭那样时时事事都要做高贵姿态的地方就没有这么不讲究的女神仙。
书无晴这一觉几乎从白天睡到傍晚，醒来以后望着供桌周边垂下的黄色桌布出神，这一觉，竟睡得不知今夕何夕了。
无法力傍身，不多时便感到腹中饥饿，她从供桌底下出来，望望供桌上已经不新鲜的瓜果，又望望上头立着的龙王像，虽说也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但凭那工匠的手艺，实在认不出是哪位龙王，最后只好先揖礼告罪，权当赔个不是——毕竟是要强抢……要借人家的贡品吃吃。
“你们神仙也做偷贡品这么登不上台面的事情？”很快又听到姜野行半是讽刺的带笑声音，他不知是对神仙有些什么不寻常的认识还是喜爱以嘲讽为乐，每当书无晴做些在她看来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时，总被他出声嘲讽一二。
书无晴全然不在意他的讽刺，淡然答道：“仙人也要吃饭啊，而且我又没钱，明日还得去镇上找个活做，否则连饭也没得吃了。”
“哦？”姜野行又道：“你们不是一向眼高于顶，也肯受凡人驱使？”
听他说话实在令人头疼，书无晴有些无奈地答道：“你能不能好好说话，又不是所有人都如你想象。”
“如我想象？”姜野行听了却又来了兴趣，继续问道：“那你说说，我怎么想你们这些神仙了？”
书无晴啃完贡果，在衣袖上擦了擦手，似乎很漫不经心地答道：“你心中的神仙，大概都是些虚情假意的做作伪君子，视万物为蝼蚁，不问是非，高高在上，目下无尘，我说的可对？”
姜野行忽然大笑，好似极为开心，“对！对极了！”
书无晴无奈一叹，又道：“若我说你是以偏概全，神仙并非都是如此呢？”
姜野行说：“那样的神仙我从没见过，不论神仙，即便人间，我也未见良善之辈。”
书无晴沉默，她想，姜野行会变成今日这样，不知源头该从何算起，人间二十世的折磨吗？天庭？还是他的出身？不，至少不该是出身。师父说过，没有谁生来便懂善恶，这对姜野行来说也是一样的。
天色渐晚，书无晴爬上庙墙坐等看星星，却见渔村众人皆因天黑而变了脸色，打渔的匆匆回家，摆摊的急忙收摊，锅碗瓢盆好一通丁零当啷的碰撞，路上的妇女抱紧了孩子往家里躲，一个个把门窗锁得紧紧的，像是在躲着什么可怕的东西一般。
“这似乎不大正常。”书无晴眼看家家户户锁门吹灯，简直一气呵成，如同受过训练一般，本该有灯火点点的渔村才入夜便一片死寂，在夜色寂寂里洒向这里的月光都仿佛染了妖气一般。
“有眼睛的人都知道不正常了。”姜野行漠然道。
书无晴猜想渔村的异常或与鬼怪妖物有关，毕竟当初她帮地府抓了三年的鬼，那三年但凡听说五大洲哪里有古怪就往哪里跑，见多了人们被鬼怪侵扰的不安之相，现下村里的情状正是如此。
既然来到此处便不能不管，但眼下失了法力，恐怕连对付一只小鬼亦不容易，只希望作乱的别是什么修为高深的妖精鬼怪吧，否则说不好栽在这里，还得麻烦师父他老人家来替自己收尸。
月上梢头，清光淡淡，渔村仍笼在浓重的夜色之中。书无晴已拿出了她的扇子，借着月光十指翻飞，动作飞快地将扇子拆成了七把骨刃。
“嗯？”姜野行好似有些惊讶，略一迟疑，还是问道：“你没了法力，你就不怕死吗？”
书无晴将五把骨刃别在腰间，两把反握在手上，一副已经做好准备的样子，闻言一挑眉，笑道：“难道是朔北妖王大人怕死？担心我与那妖物对上，连累你一块儿丧命不成？”
姜野行冷笑一声，说：“我只觉你不自量力，遇事强出头罢了。”
书无晴轻轻一笑，并不在意姜野行的冷言冷语，借月光回身望过小渔村的宁静屋顶，“我今夜若是不出头，不知道便会有哪个妻子失了丈夫，哪对夫妻失了孩子，你或许觉得修仙问道的皆是虚伪之辈，但哪怕今日遭殃的不是人而是一条狗，我也会救的。”
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自己至少还有七根凤凰骨所化利刃在手，而这些村民什么都没有，人哪堪与鬼神抗衡？
姜野行冷哼一声，似要说话，书无晴直觉有什么东西从海上朝这边来，忙压低声音说道：“别说话，来了。”
她轻巧跃上龙王庙顶，伏低身子掩在庙后，只留一双眼睛在夜色中亮得灼人。
一团黑影飞快掠过，向着被迫陷入诡异寂静的村里悄悄靠近，所过之处留下几丝带着海水咸味的微风。
水里的？
书无晴略一思量，正要探身追上去，忽见那黑影变得细长，落到地上去了，只是被一团黑雾罩着，看不清是什么，在半空游动时墙上地上都只映出它细长的影子。
难不成是个泥鳅精？水蛇妖？
书无晴皱眉，将手上的骨刃握得更紧了些，她讨厌蛇。
脑海里传来姜野行一声低笑。
耳朵忽然有点痒……怕打草惊蛇，书无晴不敢开口，只好用意念与姜野行说道：“你别出声行不行？会干扰到我的。”
姜野行不笑了，也学着她的样子，刻意压低了声音说：“这位仙人，大敌当前，我不过笑一声……对你的影响有这么大吗？”
“是你不专心。”
他尾音又轻又缠绵，竟好似与情人悄声呢喃一般，书无晴没料想会被他这般捉弄，耳朵都发烫起来，想叫他别再闹了，却发觉变故抖生——
“呜！”
村中传出一声稚童尖叫，隐隐夹杂着哭腔，书无晴定神望去，一团黑雾已卷住一个小小人影飞在半空，正往海边飞去。
此刻耽误不得，书无晴提气从庙后檐上飞身越墙，借着轻灵身法踩过屋顶院墙迅速接近那要飞走的黑雾，稍靠近些便可见得被长条黑影缠住的小儿，垂头被裹在黑雾之中，已晕了过去。
书无晴反手扔出两把骨刃，竟把凤凰骨当飞镖来用！那黑影一时不察，躲开一把破空骨刃，尾巴却中刀，霎时剧痛，尾巴一甩便把那小孩儿丢了出去！
书无晴本意便是救人，见孩子被丢出来，忙踏瓦借力纵身跃起去接那孩子，于空中接住孩子后抱着他坠在地上滚了几圈卸力，没有法力护身，又护着孩子，这一坠几乎牵动旧伤，让书无晴感觉肺狠狠一痛，肺里几乎又出血了。
怀中幼童忽然哭闹，书无晴忙咽下喉中腥甜，将那孩子扶起来，柔声安慰道：“别怕，我是来救你的，妖怪已经跑啦。”
孩子泪眼朦胧地看着她，抓着她的手抖个不停，嘴里哭喊着要爹爹要娘亲，那黑影中了书无晴的骨刃，她本想追击，但眼下也不好丢下这个孩子不管，只好抱着孩子把落在地上的一把骨刃捡回来，再把孩子先送回家。
“姐姐，你是天上的神仙吗？”孩子抱着她的脖子，哽咽着小声问。
书无晴展颜一笑，又把孩子抱紧了些，温柔地说：“姐姐不是天上的神仙，姐姐只是学了武功和道法的地上散仙而已哦。”
孩子吸吸鼻涕，眼里还闪着泪花，望着她崇拜地说：“姐姐好厉害，能打跑妖怪！我……我叫小泉，我以后也要学武功！学……学道！”
这孩子大概不清楚道法是什么东西，只记住一个“道”字，便握紧小拳头，嚷嚷着将来一定要学“道”，要打妖怪，边说边吸鼻涕泡的样子倒是叫人忍俊不禁。
“你还小，还不清楚‘道’是什么呢。”书无晴觉得他可爱，伸手摸摸他的头。
小泉便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望过来，问她：“姐姐，道是什么？是路吗？”
书无晴笑说：“是路，也不是路，现在你还不用想，因为……现在我会保护你的。”
“呵，你还真是慈悲啊。”久未出声的姜野行忽然讥讽道。
书无晴早已习惯他种种冷嘲热讽，闻言不仅不怒，唇角的笑容甚至还扩大了一些，暗暗回道：“若是不慈悲，还真没谁会‘收留’天庭的讨伐对象。”
还特意加重了“收留”二字。
姜野行冷笑一声，又不说话了。
哪里说的不对又惹着他了？书无晴悄然翻了个白眼，心道：一天翻脸八百次，真是莫名其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