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场有蜡烛,说明凶杀发生时已经停电。
停电,雾气,黑暗,每一项都能为长乐山令人恐惧的传闻添砖加瓦,每一项都能让神经脆弱者当场崩溃。一个问题出现了:为什么受害人没有立刻离开,反而取出蜡烛,共同坚守在长乐山的漆黑世界中?
“就为一个赌注?”方哲从平板电脑上抬起头,手指滚动图片向下滑动。
车行驶在山路上,晨光驱赶了黑夜的影子,窗外一侧山石嶙峋,另一侧溪谷深涧,景色优美。方哲拧开何川给他带来的保温杯,喝了一口热咖啡提神。几分钟前,特案组传来受害人的资料,他抓紧时间阅读。
“他们不缺钱。”张力明白方哲的意思。不过,他又说,“年轻人好面子也很正常。”
方哲摇头。“修道院是市级文物单位,又在山里,明火是严令禁止的,教堂里更是连祈祷用的蜡烛都没有。重点不在这里。携带蜡烛,意味着他们已经决定,哪怕没有电,他们也会呆在那儿。”
张力突然觉得有哪里不对。
“停电,周围一片漆黑,又是长乐山这种地方,按理说,既然他们打算在修道院过夜,应该选择呆在有烛光的室内,并关上大门,上好插销。唱诗班教室的门有两幅门扇,并且是向内开的。就算有人上个厕所什么的,也只需要拉开半幅门扇。”方哲接着说。
“没错。”
“但门是打开的,一百八十度开启,紧贴着两侧的墙面。墙面和门扇的背后都没有血——”
“有人为凶手开了门。”张力说。
“开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为什么开门?为什么不是拉开半扇门,而是把门大大敝开?别忘了,外面可是长乐山的黑夜。”
张力一下愣住。
之前他判断凶手利用黑暗袭杀受害人,却忽略了黑暗本身的威慑力。站在门外的凶手同样要承受黑暗的压迫——
不,他突然明白了方哲的重点。
赌约不是受害人夜入长乐山的真正原因。受害人打开大门,是因为这正是他们来到修道院的目的。
动机,才是破案的关键。
“门外没有人。”方哲又给出另一个结论。
张力惊得差点从座位上跳起来。没人。那凶手在哪儿?在唱诗班教室里吗?那十二个人都死了,而且,确实有人开着银色宝马车离开。
“谁说教室里只有十二个人?”方哲苦笑。“张队,这是我的案子。”
方哲调查的是什么样的案子?作为刑警队长,张力心里很清楚。C城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有些案子也古怪得让人毛骨悚然。以前没有特案组时,这类案子都由刑警队派专人负责,保密协定签了一堆,出了任何事都得闷着。
这几年,怪异的案件都归了特案组,大家的心才渐渐松懈下来。
张力当然希望眼下的案子是特案组的,至少肩上的担子能够轻一些。不过,他有点吃不准。
特案组接手案件只有一个标准,就是案件不能以常理推断。
问题是,“无名修道院凶杀案”却是介乎“常理”与“非常理”之间。停电是因为电网控制系统中被人为植入木马程序;死者被斩杀的形式令人发指,但为它寻找一个合理的解释也并非不能。所以,唯一非常理之处就是案发于长乐山中,不过,也正因此,凶手的行为才更具有迷惑性。
方哲说教室里还有别人。证据呢?张力问,以受害者对社交网络的钟爱,不可能在微博中只字不提。
“如果他会催眠呢?”方哲问。
“我……”张力一句话噎在喉中。催眠,他是知道的。过去办的一个案子曾与C医大的一位从事催眠研究的教授合作。教授说过,催眠因人而异,作用也没有小说或影视中说得那般夸张。
十二个人呢,就这么被催眠了?
如果说话的不是方哲,张力或许要摆出刑警直率的刻薄,冷言冷语呛他个无地自容。但方哲,张力就没脾气了。
七年前方哲到刑警队报到的那天,张力还不是刑警队长。技术科的小林姑娘小脸红扑扑地冲进办公室,兴奋叫了声“来了一个帅哥耶”,他把茶水喷了一电脑。帅哥?小白脸吧?给个下马威是必须的。
几分钟后,方哲就走了进来。至今张力还记得这一幕:很年轻,略有些病弱,目光一一扫过诸人,不卑不亢,办公室里的情绪立刻就变了味儿。这是个什么感觉?过了几天,才有人怯生生地找出一个词。
自惭形秽?
一顿暴骂。回头细想,可不就是那样吗?这年轻人无论出现在哪儿,都有与生俱来的气场:他坐着,你就会不由自主挺直腰背 ;他开口,你就懂什么叫虐。反应永远最快,判断永远精准,他不说话时你看着他,他说时你又会觉得自己笨得想找块豆腐撞死。
一虐就是三年。
方哲辞职时,大家已经当他是兄弟。为什么会这样?私下里大家想不通,难道不该很讨厌这种人的存在吗?某人唏嘘地回答,可能是差距太大,所以连讨厌的勇气都没有。于是,又被虐了。
“咳咳,催眠啊……”张力含糊地说,突然同情起寒歌来。和这种人当搭档真不容易,找不到存在感实属正常。
“对。”方哲手指滑动着屏幕,接着说,“受害人年轻、时髦、家境富裕,喜欢飙车,逛夜店,出国购物。他们的行踪动向,你只要看看他们的微博或者朋友圈,就一清二楚。所以,如果有一样东西他们每个人都有却又同时避口不谈,那应该是很不合理的。对吧?”
“没错。”张力回答。
“这就是我说的那样东西。”方哲竖起平板电脑。屏幕上是被害人家中陈设的照片,方哲在其上用圈做了标注。
“一幅画?”张力迟疑。
“准确说,是十二幅油画,每个受害人一幅。不是廉价的印刷品,而是真正的艺术品。它们没有署名,题材也很广,从人物、小品、风景,再到建筑,不一而同。有意思的是,这些画是同一个人的作品。”
张力接过电脑仔细看了一遍,仍然困惑。这是同一个人画的?
“画风。”方哲接着解释。“这人的作品中揉和了让·西蒙·夏尔丹的诗意和平静,以及东方山水写意的闲淡趣味,但题材偏重死亡,色调也偏于阴暗。画者的造诣很高,作品的气质不俗,它们的价格应该不是普通人承受得了的,以被害人张扬的性格,买了这样的画,怎么也该拿出来炫耀一番才对。”
“也没有人提过这个画家?”张力知道方哲确实找到了突破口。
“没有。调查员问过家属,他们也不知道画者是谁。”方哲回答。“难道不奇怪吗?他们甚至没向家人提起这些画的来历。”
“所以,你认为……”
“不是他们不想说,而是他们说不出。画者利用心理暗示控制他们,这些画的存在正是控制在时间与空间范围上的延续。他就在被害人的身边,利用催眠让自己处于不被无关者注意的位置;他诱使他们做出打赌的假象,把他们骗至无名修道院;长期潜移默化的信任,促使十二名受害人在停电留在山中,点上蜡烛,关掉手机,打开唱诗班教室的大门,哪怕杀戮者就在眼前,也不知逃走——”
“不对。”张力抓住了分析中的漏洞。
报案前,家属给受害人打过电话,语音显示“不在服务区”。刑警队因而通知了移动公司,证明是基站通讯出了故障。长乐山的通讯经常出问题,大家倒没放在心上。张力和方哲进山的路上,通讯已经恢复。
他们到达现场时,血泊中还有一台手机响着铃声。除它之外,其它手机全都关了机。这是个致命的错误,在受害人按下关机键的刹那,他们已经让自己在危险时处于完全没有任何帮助的境地。
张力的分析到此突然戛然而止。
他根本没有办法解释受害人关闭手机的目的。很明显,赌约里没有这一条。很有可能是受害人为了增加刺激,在现场玩得游戏。但这样想就更奇怪了。如果长乐山里的移动通信基站已经失效,关不关手机又有什么区别?
方哲脸上浮过一丝奇怪的表情。“手机的功能可不只有通话一种。”
“靠!”张力骂了一声,笑了起来。这么简单的问题居然都被他忽略,关掉手机,也就关掉了机身上的摄像头。于是,无论那个时段发生了什么,只要他们不说,就没人知道。方哲说得没错,被害人夜入长乐山,其实另有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