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山不是山,是一间茶舍。
方哲每次经过这里,总会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很多次他想进去看看,但一直未能成行。半山的消费很贵,普座一夜,上千是寻常的事。但这不是理由。方哲不缺钱,他缺的是时间。
二十一岁加入C城刑警队,三年后被国际异族联合事务委员会任命为C城特案组组长,成为IJCAA系统里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地区主管,接下来的四年里,方哲的生活几乎全部被工作占据。
就像今夜,接近十一点,他才结束城西的临检。
寒流的前锋越过北方低矮的山地,正在接近C城,凛冽的寒风掠过树冠,发出很大的响动。C城的冬季谈不上十分冷,却因四面环山,南北皆有江水流过,所以异常潮湿。方哲在C城生活了七年,仍然不太适应。
在临检表的最后一栏签上自己的名字后,方哲略觉疲惫。“老大,小懋问咱们什么时候过去?”有人举着手机高声问他。路边的两辆越野车前,调查员们聊起接下来的活动,眉飞色舞。
平安夜,又逢周末,说到娱乐,真是喜闻乐见。酒吧通宵营业,歌城预订暴满。特案组早在一月前就为此做了详尽的规划,就算是加班这种事儿也在预料之内。先头部队已经携带宵夜赶至现场,电话那头气氛火爆。
“算了,我就不去了。”方哲摇头。“你们开我的车去吧,我想散会儿步。”
众人都知道他素性喜静,KTV这样的场合就是去了,可能过一会儿也会找个安静的地方看书,所以嚷嚷了几声也就作罢。倒是有新人问要不要打电话叫上寒歌,被旁边的人一胳膊肘捅得差点闭过气去。“寒歌也是你能叫的?”老人教训新人都是各有一套。周围几人露出暧昧的表情,很严肃地批评新人说:“可不是。你置老大于何地?”
方哲隔得远,不知道这群家伙在八卦他,上车后,低声叮嘱何川:“记着把宵夜的发票开回来。KTV的单子你明天单独来找我。”
“明白。”何川笑着答应,知道后者的钱是方哲私人给出了。
车行到春江路口时,方哲下了车。绕过街口,几颗雨随着北风落下,一年的最后一个月,很冷。
隔着冷清的街道,半山茶舍就在路的对面。
城市向东发展,城西依然是上世纪的光景,狭窄的街道,被青藤爬满的老墙,缺乏现代城市蓬勃的气息,让人觉得颓唐。但这颓唐中自有一股婉约文艺的风范,茶舍黑底的匾额上写着“半山”二字,透着几分烟雨迷离的感觉。
走进茶舍,入眼一片古风。
竹帘格架,水墨字画,古琴声悠扬动听,斟茶送水的女孩穿着淡雅的汉服,长长的裙裾拖在红色的木地板上,风姿绰约。
前台姑娘端庄秀丽,一见方哲,就知道是生客,连忙抱歉地说,普席已经没坐了,只剩下三楼的一间雅室。
“就雅室吧。”方哲无所谓。
“先生要不要先看看价目表?”姑娘好心提醒。方哲步行而来,衣着朴素,斜挎了个黑色的真皮邮差包,周身没有一件名牌和贵重饰物,虽然风度不俗,但雅室每夜五千不含茶水和点心的昂贵费用,却不像他能消费得起的。
“不必了。”方哲笑道。
2.
半山的茶道,果然值得起它那贵得离谱的价钱。茶师是位优雅的中年女子,一身水墨色的汉服,举手抬足都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方哲靠窗随意坐在暖榻上,心思却不在茶道之上。手机拿起又放下,那个号码早已熟记在心。
她应该已经睡下了吧?
但牵挂还是占了上风。方哲再次拿起手机,拨了那个号码。接通音只响了一下,电话便被接起。
“忙完了?”女孩的慵懒娇柔。
“是啊。你还没睡?”方哲柔声问道。
“没有,睡不着。”
“背痛得厉害?”
“嗯,老样子,一变天就发作,好不了也死不了。早知道这几天就不请假了,和你一起去找那帮家伙的麻烦。”
“别胡说,临检是公务。我没事找别人麻烦干吗?”方哲笑道。“既然睡不着,想不想出来喝茶?”
“在哪儿?”
“半山。”
电话那头的人跳下床,小声咕哝:“组长大人你真奢侈啊!薪水高也用不着这样炫耀,凭什么明明是搭档,人家的收入比你就要低一半……”又抱怨,说什么“大晚上的让我一个女孩子出门,一点人性也没有”云云。
“别调皮了,寒歌。”迎上茶师含笑的目光,方哲哭笑不得。
“咦,我的车钥匙呢……”电话里又是几句嘀咕,接着一声欢呼,寒歌就把电话挂了。她的脾气就是如此,高兴起来孩子气十足。
等待寒歌的功夫,方哲闭目养神。幽幽香息萦绕室内,茶师见他休息,备好茶后悄然退出。窗外,风已经停了,街道上飘着一层薄薄的雾。
不知过了多久,方哲在手机铃声中醒来。他顺手接起电话,轻松的神情渐渐凝重,目光下意识落向窗外,虽然乌云压顶没有星光,但他知道,连绵的山峦就耸立在西方沉重的黑暗中。那就是长乐山和它终年不散的雾气。
平安夜,终归不平安。
C城之西,隔着荒芜的山前平原,一条公路直抵大山之中。
山名长乐,来历已然不详。C城早期的历史里很少见到关于它的记录,直到宋代,“长乐出迷雾”的说法才见诸文字。连绵数百里的峰谷常年被雾气笼罩,陷入在半是光明半是阴暗的调子里,进入者九死一生,最是险恶。到了夜间,就连没有雾气的外山也被一种说不清的黑暗笼罩,让人轻易不敢靠近。
这山因而又被称为“鬼魅之山”。
C城公安局在进山公路入口处立了一个牌子,上写着:“日出可进,日落则出,珍爱生命,远离雾区。”
就是这样一座山,每年仍有好事者深入其中,想要证明它的可怕是子虚乌有的传闻;每年都有人去而不归,消失在那片雾气之中。搜救队不会进入雾区,这是无数血的教训得出的铁律。
今夜,十二人入山,生死不明。
“……不在雾区。你知道的,就是梁垣道旁边的无名修道院,前年咱们一起去过。” 市刑警队队长张力把电话打给方哲,“……方哲,你过去也是咱刑警队的兄弟。我不瞒你,省厅张厅长的亲侄女也在失踪者中。上面打了电话来,我被压得没办法。唉,再怎么说,也是十二条人命……”
方哲当过三年刑警,理解张力的无奈。
虽说C城人都知道夜入长乐山是大忌,但若接警不出,又若失踪者因搜救不及遇难,且不说领导的不满,光是铺天盖地的舆论就能让刑警队冠上见死不救的恶名。可如果出事的是出警的刑警,张力又怎么向他们的家人交待?
同是人命,却是两种标准。
按照惯例,与长乐山有关的警情都应通报特案组,不过,方哲很清楚,张力把电话打给自己,是因为他知道,在C城,只有特案组才能应对长乐山的诡谲。
结束与张队长的电话,方哲的手机一直忙碌。资料从刑警队传来,特案组值班人员正在做入山的准备。他穿上外套,拿起包,匆匆走出雅室。寒歌的电话打了来,说已经到了楼下。
“出了点事。”他歉意地说。
“那我在车上等你。”寒歌没有多问,挂了电话。
凌晨,半山的琴声越发舒缓,茶舍各处都焚上了清远香。铺了柚木地板的走廊上,新来的客人在侍者的陪伴迎面走来。方哲侧身让他们通过。“谢谢——”青年抬头,表情僵了一下,那个“谢”字的音也就拖得略长。
方哲说了声“不客气”,走出几步后,又寻思这青年的表现实在古怪,不由得驻足回望。没想到青年也在看他,俊美的面庞上浮出淡淡笑意。方哲心头一怔,只听侍者说:“欧阳先生,您请……”
欧阳。
那一笑仿佛相识。但若相识,自己又怎么会毫无印象?方哲回味着青年的笑容,有所触动。
如果他们见过,他想,他就不会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