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戟伸手拉我,突然顿住了,“你吐血了?”
他手忙脚乱的将我抱起来,目光阴鸷:“你怎么了?你敢死试试?”
血淋淋的现实丑陋的撕开,我只觉得我所有的手段、挣扎都如蚍蜉撼树。一切都来不及了,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第一次后悔,来攻打凉城。
如果我们没来,就算是最严酷的寒冬,也最多带走我们两万人。
我艰难的看向谢戟,想求他把我扔下去,让我和族人一起死,至少我的尸体,可以……
“你想都别想!跟我回去。”
一个转身,凛冽的寒风吹下我的斗笠,我用尽最后一丝气力看了深坑一眼。
在我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我听到陶日尼文叔叔的声音:“苏宁娜,活下去,杀了谢戟!哈哈哈哈哈哈哈!”
*
“长生天根本不爱她的儿女。”
八岁的我坐在帐篷包门口,绝望的看向远方,目光所及之处,是一望无际的积雪。
那是我第一次怀疑信仰的神明,因为我想不明白长生天为什么不拯救我们。
第三年了,年年是严酷的寒冬,整个塞北寸草不生。
先死的是牲畜,吃不到草料饿死的,被人宰杀烹了的,被饿狼老鼠咬死的。仅两个月部族的一半牲畜就死完了。
但塞北的寒冬长达六个月。
到第四个月的时候开始死人,没有食物饿死的,偷食物被打死的,被家人卖掉死在宰牛刀下的。这种死人都不会浪费,都变成食物供养活着的了。
每到这种时候,部族的法令就极其简单粗暴,只有一种,就是烹刑。
哪怕只是偷了一根干草,命就没了。
然而这些,是我一个时辰前才从海日嘴里得知的。
三年来,父汗一直瞒着我,让我以为族人们都和我一样,只是在挨饿受冻而已。
猎猎的寒风吹得我骨头缝都在发冷,我起身关上帐门,回到温度高不到哪里去的帐内。
帐内坐着海日,她饿的面黄肌瘦,站都站不稳。
但她看我瑟瑟发抖,还是勉强站起来,拿木叉去门口挑牛粪。
“今年太冷了,周围那么些零星的木材早都被伐完了,再远的地方去了怕是会冻死在路上。牲畜也不多了,牛粪统共就那么点,汗已经额外匀了很多给小公主……”
海日在牛粪堆里挑挑拣拣,最后选了个最小的,放进炉子里。
牛粪点燃,不臭,是草木味儿。
我俩坐在离炉子最近的地方,几乎将炉子抱住,贪婪的汲取着温度。
我看到海日的表情很悲戚,今天她和我一起见到了,父汗食殍的场景。
那个烤架上的……大概是个女人吧,被绑的像头羊羔,四肢不全,乳房也被切掉了一只。
父汗发现我闯了进去,丢掉手里烤熟的胳膊,大声呵斥我出去。
但当时我的脚仿佛冻住了,完全不听我使唤,最后是父汗喊来海日把我抱走的。
为此,海日也见到了那惨无人道的场面,还挨了父汗一记耳光,责问她为什么不看好我。
海日脸色惨白的安慰我:“小公主,不要怪汗。其实外面早就……汗心疼你,给你送的都是牛羊肉,他自己都喝了一个月的骨头汤了,后来也是汤实在熬不出来了……”
我怎么会怪父汗呢?他把最好的都给了我。
我控制不住身体里的焦躁,靠近海日小声问:“海日,你被吓到了吧?你们南朝地大物博,肯定不会食殍吧。”
海日的眼球缓慢的转了转,摇了摇头,“不打仗、不闹饥荒的时候确实不会。”
“那打仗、闹饥荒的时候呢?”
“近百年南朝风调雨顺,很久没闹饥荒了,偶尔有旱涝灾害,朝廷也会开仓放粮。”
“至于打仗,据说十年前秦王谋反,岭南民不聊生,死了很多人,有人甚至公开卖米肉。”
说到这,海日补充道:“米肉,就是人肉,和这里叫法不同罢了。”
我不理解:“你不是说,南边水土肥沃,山上水里都是吃的,连路边都会长菌子吗?他们丰衣足食,为什么要打仗?”
“因为他们永不满足。”
我愤愤骂道:“自私自利的南朝人!他们霸占了最肥沃的土地,却不懂得珍惜!”
“就是!既然他们不动珍惜,我们就从他们手里,把大好山河抢过来!”苏日立格突然出现在门口,吓了我一跳。
他捧着牛粪兴奋的冲到我面前,少年的眼神无比炙热。
“父汗刚才已经叫了叔叔们议事了,他们决定明年养够了马匹就入侵南朝,我们不会死等着长生天的垂怜了,毕竟长生天更眷顾勇敢无畏的儿女!”
我心中的愤恨找到了发泄口,也兴奋的站起来,“太好了!明年不会再死人了!”
苏日立格默了默,但也只是一瞬,他平静的说:“打仗也是会死人的,但战死沙场,总比活活饿死好。我们阿拉善的儿女,不能坐以待毙!”
“我们总要争一争的,和这不公的命运。”苏日立格眸子里迸发出狼一样的野性。
我也感觉到我身体里有什么在沸腾,心中仿佛有个初具爪牙的野兽嘶吼着要冲破牢笼。
“噗嗤,世子,你抱着牛粪说这些话,可太没气势了。”海日突然轻笑一声,直接将我们的少年意气笑没了。
苏日立格这才想起什么似的,尴尬的咳了咳,“苏宁娜妹妹,这些牛粪是我下个月的份例。哥哥身体强壮不需要这些,来送给……”
苏日立格边说边往门口的牛粪堆走,等走近了看清了,气得直跳脚。
“父汗也太偏心了!你这剩下的,比我整个冬天的加起来都多!”吼完他就气冲冲的走了。
但临走前,他把带来的牛粪都给我留下了。
*
再次睁眼,看到谢戟那张脸的时候,我大梦方醒。
如果可以,我宁愿这个冬天我们也和以前一样,艰难却还有一丝希望的在雪原苟活着。
“小哑巴,听得到我说话吗?”谢戟轻声问我。
我憎恶的看了他一眼,偏过头闭上了眼。
我以为谢戟会气得把我扔到地上,但他没有,反而是朝旁人吩咐:“治好她。她死了,你全家陪葬。”
接着就是一个人扑通跪地的声音,“侯爷饶命啊!这位塞……夫人是急火攻心,毫无生机。心病还须心药医,草民的这些药石,都是罔顾啊!”
“心病……”谢戟低喃。
今天的他像是变了个人,也没有杀了那个大夫,反倒让他下去了。
谢戟甚至没为难我,就那么离开了。
之后的两日我一直在反复昏迷,逐渐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我能感觉到,苏日立格似乎要来找我了。
每当我要随他离开的时候,谢戟就会死死捏着我的下巴,嘴对嘴把南朝的草药灌进我的嘴里。我吐出来,他就继续,没完没了,我吐完了,他就会拿来新的。
这个中药太苦了,苦得我的神智都清醒不少。
我想起我引诱谢戟的时候,按照话本子上演了一出美救英雄,故意在他昏迷的时候嘴对嘴喂药。那是我第一次喝中药,苦得我当场喷了谢戟一身。
早知道,就不招惹这个杀神了……
我心口窒息般的疼,眼泪不争气的一直流,嘴里发出“呜呜”的哀鸣……
谢戟放开了我,离开了房间。
他终于要放过我了。
不知过了多久,谢戟再次出现,他站在我床边,近乎平静的说:“我来之前,让人点火融了坑里的冰,放干了水,还给了他们食物。你的族人暂时不会死了。”
“那些人还剩下一半没死,但没有粮食,迟早还是会死。”
“如今他们大多都是废人,我杀了他们也无趣。你醒过来,联络熬登,把他们带走。”
“如果你死了,我会添水,把他们永远冰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