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和城。秋雨瓢泼。
这明和城说是座城，其实更像一个大一点的庄子。它依临风山而建，千阶山道便是它的主街。
城内只有六座三层楼阁，分居山道两侧，只是因为地势的原因，看上去鳞次栉比犹如台阶。
明和城三位城主，一个是抱坛浊酒，坐在门槛上支着炭火烤玉米等人来买的蓝衣贩夫；一个是每逢天光散尽，便给团扇绣上一线红的客栈老板娘；还有一个是喜欢在门口摆张躺椅，小憩着等一旁茶煮好的药铺掌柜。
一名红衣赤瞳的少年正顺着盘桓的山道步履蹒跚地往明和城走去，他一手扶着山道里侧爬满青苔的山壁，一手提着一份古旧卷轴拢在袖中，满城秋雨顺着他黑亮发丝滴滴滑落。
一道长长的血痕横贯他胸脯，鲜血混着不断淋湿衣布的雨水，浸透了那身极艳的红衣。
不知走了多久，脸上雨水的冰凉突然消失了。少年强睁开几欲阖上的眼睛，油纸伞的伞沿映入眼帘。
他转过头去，身边是个看着与自己年纪相仿的白衫女子。
她执着纸伞，微垂着眼睑，没有看他的脸。
少年不转身还不要紧，一转身，身上狰狞的伤就显露在了白衫女子眼前。
女子讶然抬眼，便对上了少年那双浑似血幕的眼睛。
“林篁？”白衫女子愕然道。少年重重地点了点头，他此时已经伤得站都站不稳了，自己的心跳像是擂鼓一般重，却还是强撑着竭力看清对方的面目。
“林箬师姐……”堪堪说出对方的名字，林篁眼前便天旋地转起来。
他只记得，自己昏过去前最后看到的，是爬满青苔的石阶——
和一张似笑非笑的血红鬼面。
……
看到师妹把昏迷的林篁半拖半拽地从屋外的雨幕中带回来，堂屋里黑发披散听雨假寐的林笠难得露出了惊慌之色，忙迎上来，帮师妹把林篁扶到了里屋的榻上，不由分说就褪下了他那身浸透了鲜血的上衣，开始为他把脉。
林箬换上一身淡青长衫，顺便拿来些白色细布，为师弟擦去被雨晕开的血迹。
林笠细细地在林篁的伤口周围撒上药粉，又往香炉里添了一味醒神静心的香料，屋内便有了股凉丝丝的苦香。
“师兄，师弟这伤究竟怎么回事？”林箬帮师弟擦血裹伤时尚且能面不改色，可看着那道骇人的伤口，她还是忍不住握了握拳。
林笠运功在林篁体内运了好几个周天，再三确认他筋脉无恙后才浅浅叹了口气，浅白内衬已经被细汗濡湿了大半。“至少这伤不是他人造成的。”
“难不成还能是他自己弄的？他又没有半分内力，怎么能弄出来这种伤势。”林箬灌了个汤婆子塞进林篁身上盖的薄被，明和城的初秋虽不算寒冷，却终归带了凉气。伤者身骨本弱，若又染了风寒，便是雪上加霜。
林笠却没有回答师妹的问题，静静坐在林篁枕边，伸手轻揉着师弟因为疼痛而微微蹙起的眉心，缓缓渡给他一些内力以助他醒转。
林箬也并不好奇，候在一旁准备接师兄的力。这闲暇她也并未浪费，静心运转着内力——她的内力不比师兄，师兄的内力至阳，用来救人醒最好不过；而她的则显阴寒，若要救人还需运几个周天升一升温。
忽然，林篁暴喝一声：“滚！”而后直接冲身旁的林笠递出一拳，林笠撒手急向后退，才免于被师弟的拳劲伤及，却也赔上了半边罩衣。
林箬被师弟这举动惊着，抬手唤来那把油纸伞，一扭伞柄抽出一锋细长的寒芒来。“师兄，师弟他这是？”说话间，剑上已有暗暗寒波涌动。
林篁拳上还燃着血气，每一寸筋骨都发出了咔嚓咔嚓的响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啃食他的筋骨，又仿佛是他的每一根骨头都在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拔节生长。
“百晓阁的老黄历，不知道就算了。”
林笠话音刚落，林篁陡然从榻上弹起，飞起一脚差点踢断了一根横梁。他的口中依旧在咆哮怒吼：“滚！！”他的一招一式都透着血色的杀戾气息，仿佛刚刚自尸山血海中步出。
“原来如此……师兄，百晓阁的老黄历，我也还是知道些的。这是——”林箬周身剑气萦绕，如临大敌，她接着说了两个字：
“血魔。”
那些手上沾了太多血、身上积了太多怨煞的人，体内便会催生出这所谓的“血魔”。
“所以，师兄，师弟身上那道伤口，是血魔撕开的，对吧？”林箬不紧不慢地说道，言语间一剑陡出直取林篁喉头，却已收了七八分的力。
剑名寒雨，似雨生寒。
林篁血红着双眼，却避也不避，千丝万缕血色气息自他的体内轰然爆开，隐隐有城墙般的厚重，林箬的剑虽破开了这股血气，却因收了力伤不到林篁半分，反被其抓住机会一拳打来，她收剑后撤一步险险避开。
林笠在这一瞬间出手——他双足猛定，磅礴内力如同滔天巨浪奔涌而出，猛然提高声音，一字送出，正气浩荡浑似游龙长啸——
“退！”
世人皆知，以声袭人的武功中，佛门狮吼功当属一绝，但却鲜有人知，有一门武功强悍于它数倍——临风山绝学之一，惊龙啸。
林笠所用，便是这惊龙啸。
惊龙一啸灭魍魉！
登时，林篁身上浩渺如湖海的杀戾之气被这阵龙啸一声冲散，血色的瞳眸忽地一颤，拳上血气陡熄。
“师兄？”林篁皱起眉头，上下打量着外衣毁了一半的林笠，看到自己掌心隐隐有股血气暗涌，顿时明白发生了什么。
……
“师姐，这药……”林篁望着案上那一盏汤药，挥手摇散萦绕在鼻尖的酸苦味，求饶一般看向一旁还在煎药的师姐林箬。
林箬没好气道：“良药苦口，这药是补血的，幸好你没半点内力，不然寻常汤药可治不好你。快点喝了。”
师弟明明受了那么重的伤还能够一声不吭地忍着，现在却连续好几天喝个药都像个孩子，要人劝着哄着才喝得下。
也许师弟依然没变，还是那个喜欢躺在师父房檐上看满山春色的弱冠少年。
“找到了。”前屋忽然传来林笠的声音，话音未落，他已经一步跨过两三条回廊进了里屋，手里还拿着一卷有些年月的卷轴，眉宇间少了几分冷漠，多了几分喜色。
林尊正想找个借口逃掉“喝药”这一苦事，一看到师兄当即从榻上弹起来，忙问：“师兄你找到什么了？”
林笠扫清一张长桌，铺开手中卷轴——便是林篁数日前拢在袖里的那份——只不过由于时日太久，很多处地方已经模糊不清。
这份卷轴，整个江湖都不会陌生。数百年前大皓时期，有一豪杰，姓崔名誉，此人行遍天下后，绘了一份江湖十八奇物图，流传至今，唯有江湖至尊可阅，故名“至尊卷轴”。
至于至尊卷轴为何会在林篁手中，自然是因为他师父林天下，便是如今的江湖至尊。
“可祛除血魔之物。”林笠指着卷轴上一件酷似经幡的物事，幸而此处注脚还算清晰，尚能辨认出此物所在。他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这东西在北海之外。”
“去北海，需先乘船经霸王川入东起海，然后在金陵城乘船北上，最后还需途经北荒地域。”林箬接上师兄的话。说到“金陵城”时，她微微抿了抿唇。
念及一路舟车劳顿，林篁当即端起汤药一饮而尽。苦涩的味道在舌尖弥漫，他摇头晃脑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师兄，我体内的家伙已经可以控制住了，你看我这几日下来不都没再出事吗？”
林笠扫他一眼，眼神虽然不冷，但林篁还是知趣地低下头。本来自己奉师命下山，就是为了找到方法根除身上的血魔，怎能因为山高路远就放弃呢。
